百味人生:《人生》中的“高加林”与现实中的我(作者 李修运)
路遥先生的中篇小说《人生》发表时,我在一个乡下中学读高中。大概1982年麦收时节,学校大门口被众多学生花团锦簇地围个水泄不通,我从粗细不一的大腿缝隙间向内窥探,原来是一个杂志摊子,便肩膀晃三晃硬挤了进去。哎呀,花花绿绿的杂志真是琳琅满目啊!于是,乡下人不识货——专捡大的磨,我买了一本厚厚的《收获》杂志。待满头大汗挤出人堆时,正巧被班主任李国志老师黑着脸一阵痛斥:你背着煎饼卷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是啊,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来考大学变为城里人的,哪有闲情逸致去看和考大学不沾边的杂志?真的没这个资格。我揣着那本《收获》,一溜烟儿跑回了教室。晚上熄灯后,偷偷在蚊帐内的被窝里,燃尽了三根蜡烛头,我读完了《人生》。满面泪水,鼻孔黢黑,久久不能睡去:“高加林”是咱农村孩子的真实写照;但他起码比我们还要幸运一些。至少他到城市“逛”了一圈,再回归土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芸芸众生什不取一的残酷升学竞争中,我的前途在哪里?雾里看花不分明!
路遥先生遭遇坎坷,笔力了得,他把农村的景物和人心写得淋漓尽致。我猜测,背景大约是1979—1980年,因为高家村的当家人高明楼三番五次阻挠分地。为什么要阻挠?以前全村人在一块,他一天山都不出,整天趷蹴在家里“做工作”,一天一个全劳力工分,等于是脱产干部,队里从钱粮到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有权管。这多年,村里大人娃娃谁不尊他怕他?要是分成一家一户,各过各的光景,谁还再尿他高明楼!他多年来都是指教人的人,一旦失了势,那可真不是味道。更叫他头疼的是,分给他那一份土地也要他自己种!——瞧瞧,这种人鬼才相信他能带领大家共同富裕!农村姑娘刘巧珍也是人尖子,她漂亮、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面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时都在高加林眼前晃动着。也在读者我的眼前晃动着。但高加林是不甘心的,他觉得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恋爱,简直是一种的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走后门当上县委通讯员后,“城里人”黄亚萍走进了他的生活。我们毫不怀疑黄亚萍的真挚感情,待到高加林被清除回农村,这种如火如荼的爱情就戛然而止了。因为爱情是一只好看的薄玻璃杯,经不起生活轻轻磕碰的,也证实了当时农村青年不配和城里姑娘“恋着爱呢”!就像黄亚萍的父亲,一个“老革命”教训女儿所说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到郊区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
可见当时,城乡之间的沟壑到底多么深!
说实话,当时的我已经情窦初开,幻想着美妙的爱情会从天而降,但看了《人生》以后,真的警醒了。世上哪有超脱现实的爱情呢?说书人讲述的富家小姐爱上了穷书生,最后安排的结局都是花好月圆,但前提是:穷书生最后中了状元啊!鲁迅先生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于凤至与张学良结婚前就言之凿凿:古来秦晋事,门第第一桩;礼重价连城,难动民女心”。可见,恋爱是社会地位和经济因素的相互比较,少有逾越者,古今中外一理啊。
我时时拿出《人生》,偷偷地读,激励我可别做“高加林”。我把对爱情的向往压抑在心底。三年后高考,果然折戟沉沙。除了埋怨自己读书不实,还能怪谁?看来,我要过着高加林一般的农村生活了。
农村的景致大体差不多。当时没有污染,乡村处处山清水秀的。我又拿起《人生》,印证着路遥先生的描写:“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两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墒雨,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除了山少,我们黄淮海平原和陕北高原的庄稼大同小异。我心灰意冷卧在洋麻地里,想像着我的命运。无边无际的马尼拉洋麻被风吹过飒飒一片有如松涛,两三只蚂蚱跳到我身上,一枚勤劳的蜘蛛在我四周织起的蛛丝将我网罗其中,我浑然不觉。那时,城镇户口的落榜生可以招干进法院、公安等机关;农村户口的落榜生可以进信用社,但走后门也很厉害,我只能熄了那口气。八月初,突然广播里传出县文教局招录民办教师的消息,这不失为一个脱离农村繁重劳动的机会!我的心又活泛了起来。考试简单,语文、数学加上政治,半个月发榜,我在其中,又半个月培训,住运师学生宿舍,九月一日我就整装来到了本乡薛湖小学,成了民办教师“高加林”。我永远感谢薛湖小学的薛俊生校长、袁增强主任、丁树立老师、吴增华老师、薛以顶老师等,他们言传身教地帮助我,指导我。我清楚记得我给五年级讲的第一课是《万里长城》,我穷尽所能,倾囊相授,效果还是很差。学校厚爱我,不听我的公开课,给足了我的面子。那时,邻家二嫂给我说了个对象,岠山前李水湾人。姑娘长得不错,面庞俊美但身材粗壮。母亲对二嫂推辞说:“家里盖不上瓦房呢。”二嫂说:“瞧老婶子说的,日子还不在乎人过的呀!”母亲又说:“二十四块钱的工资只够吃个油盐。”二嫂又说:“俺妹妹就图大兄弟有个文化!”那姑娘叫刘朵,经常大老远的跑来找我,有时趴在教室外看我上课。放学了,我推着自行车,她紧跟着车后在运河大堰上来回地走。她给我做过一双松紧口布鞋,针脚很细,鞋垫上绣着蝴蝶、蜻蜓,皆惟妙惟肖。
教书到了第三个月,一天放学后,校长说:“你回家吧。”我诧异;校长苦笑,“回家一切都明白了。”原来父亲把我的铺盖从学校背回来了。于是我进了运中政协补习班,开始了又一轮的高考生涯。
过后才晓得,父亲找到薛校长,他们是小街子小学同学,有话好说,我去补习是奔前程的,自然不会遇到阻拦。但当时中心小学(大约还称教革组吧)负责人,在大会小会抖落我,扬言要把我从补习班揪回来。谢谢他没有动真格“揪”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他的豆腐心肠,他的关爱。我离开了薛湖小学,刘朵不再来找我了。我用一个月工资给她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寄给了她。她没有回信。三个月恋爱,我只吻过她的黑发和她劳动的手;我还是觉得有违于她,既然不能安心农村,又何必“恍”了人家姑娘一回呢?
“上河里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的门来单扇扇的开,
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补习班让我的眼界开阔了许多,原来应该这么个学法!我从前用了牛马笨力,但不得法;一旦方向正确,学起来就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了。哦,上帝!我终于吃上了“硬壳本”,我的父母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回望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路,真像牛犊子懵懂拜四方。嗟夫!不走过又哪里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呢!
现在城乡差别越来越小了,现在农村空心化了,现在一切资源都向城里集中了。这是城镇化进程的必然趋势。重新建设陶渊明理想中的“桃花源”,恐怕还得一阵子。我又想起《人生》中德顺老汉的话:“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了死狗了!”这句话有道理。过去农村虽然封闭,却有着巨大的难以超越的道德力量,现在这种道德力量也在土崩瓦解。土地情结,只有农村和土地才是青年人或人生的最后归宿的思维,已经大大过时了。精神归属,还在城市。现代文明一步一步摧毁了“桃花源”,像我这样的“高加林”都逃离了农村,再回去已经属于浅尝辄止的旁观者了,因为“现代性”有些极大的诱惑。
我感谢城镇化,它让我们的父老乡亲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城了。城乡一体化弥合了原先的鸿沟,城市同样也属于咱农村人的,我们的农村后代身上的“乡村烙印”已经不那么显著了。
《人生》,就留在文学长廊里吧,我期待城市反哺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