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盖房子,匠人不好请。有人说我侄女婿是好手,可惜放着牛,抽不开。我说有个办法,我替他放。大家都说你能行?我说不就是两头牛吗?我以前也放过夜牛,应该没问题。这就说定了,我赶紧找他,免得人家出坡走了。
交接时他一脸疑惑,说要不我帮你把它们赶到沟里?我说实在不必。他把相关事项作了交代,随后各干各的事去。我接过他的鞭子,赶着牛出村去,不免有一种成就感。路遇上地的婆婆媳妇们,七嘴八舌鼓噪,当老师的也放牛?我说当教员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们的祖祖辈辈不都是放牛过来的?有朝一日我还要回来买几头牛放呢!说着在那牛屁股抽一下,那头白牛扯开长腿就跑出去了。地里有人就叫,这家伙可不好放,你不会放好的。我在牛屁股后边跟着,它们越跑越快,还不时扭头看我,满眼是猜疑轻蔑和挑衅。那头纯白色的果然不是好货,后来才知道,就是因为这毛病才被原来主人给休了。看它屁股上那深深长长的疤痕,知道这就是给它的表现鉴定。这头牛长得也太惹眼,腿长身高,眉清目秀,两眼风流,恃宠而娇,走路如模特走台步,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它们一边小跑,一边去路边东一嘴西一嘴,那是一些很不惹眼的草,没有灯笼高,一蓬一簇,稀疏,吃不到肚里。偏偏它们像是才放学的小学生,在学校不读书,到街上看那电线杆上的字倒读得津津有味。麻烦马上来了。吃着走着,路下一地核桃树。路边有个豁口,石岸倒塌久了,形成斜坡,哪里会想到,那大白牛竟然几步就下去了。我正要骂它回来,后边那头行走缓慢老成持重的紫牛,我们这里称之为紫肉的,也突然发飙,跟着也下去了。它难道不知道自己身怀有孕快要临产了?而且在那空地疯跑开来,还趵开了腿,踩出碗口大的坑。万幸的是这树下没有种庄稼,牛倌与村民的口角经常为此而生。我一边在后边追,一边怒骂,它们也逗我玩一般与我兜起了圈子。这样的转了五六圈子,它们或许可怜我,突然从那斜坡又上去了。原来牛也能这么矫健,我便也气喘吁吁上来。再往前就是一个岔道口,我叫它Y型口,也是人字口,我就紧张。原本侄婿的意思是叫我把它们赶到那极深的沟里,叫楮桃沟的,说是往那里边一进,守住沟口,它们想怎么怎么,那里边有很多地块,地都不种了,长的草够它们吃。但怕就怕它们不走这人字的那一捺。我赶紧拾了石头,听牛倌说把石头扔到它们前边,它自然会听话,而且我已经总结出,这两个家伙是听不懂人话的,鞭子又鞭长莫及,我就往它们前边投,无奈投不到,骂吧仍然无效,眼睁睁看着它们走了那一撇,朝着那上部小村跑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跟着,骂着,越是追赶越是跑得快,眼看擦着那小水池,陡然又是一蹩,从一条村边小路,两边是红薯,好在那地边是插了圪针的,它们倒也没有随口探嘴。它们越跑越快,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只好跟随它们跑。我暗暗叫苦,莫非这是在竞走或赛跑?跑过小村,经过小庙,我多希望它们能下去回到原来大路上,谁知它们却沿上山路的那一撇,上水库去了,我想也好,渠岸上现在不种地了。哪里想到,它们继续制造麻烦,竟然又往左边一蹩,撞开那用一团圪针塞了的路口,竟然跑进了农户在渠侧开出来的地。我只好再跟着,一边骂一边跟上,然而它们却那么兴奋,与刚才一样甩开了蹄子,在那浇过的花生地里踩出碗一般大的蹄印,这时的我反而乐了,觉得他们竟然有点江湖气,好汉做事好汉当,想都不想就在那案卷上按下自己的手印。还去那李树上顺嘴逮下一口,继续往前跑。它们肯定知道是在犯错,不时还回望我一眼,意思是在说我就这样,你岂奈我何?那眼神我见过,才接一个新班,学生都这样的。我就这样一路被它们牵着鼻子走,到了那小小果园的外面,是渠岸,总算是安生一点了。它们开始专心吃草,好像知道这样恶作剧下去,吃亏的是自己肚子,也不是个事。既错之,便由之,天涯何处无芳草,有草就是大草原。我将错就错,看它们吃草,一边从眼角偷瞄我,似乎有点抱歉。要是学生,这检查是一定要写的了。好容易得到一点清闲,我便坐在渠岸上,看那下边的村子,都是房顶,有些已经塌了窟窿。这小村的人已全部下山,留下这些破房子,耳边仿佛还有当年的笑声。想到从这村经过,该我叫嫂子哥哥的一定纷纷问话。山里人非常热情,活得很从容,那在街上徜徉的鸡们狗们,也一概淡定,仙风道骨的。这个小池原来是山村人家的命脉,也是山村的灵气,永远是那么一往情深,里边有指头大的鱼,现在已经干涸。前几年,还有几家上来贴春联,这两年没有了。这两头牛沿渠岸转着圈子吃过去。我便发现,它们原来那么喜欢那楮树叶,散文作家田新法专门写过的树。阔大的绿叶子舒展开,十分豪放。它们伸出长脖子,舌头如镰刀,连卷带割,呼哧呼哧吃进嘴里,咕噜一声下了肚子里,这是多么动听的音乐呢?我还发现,那极苦的椿树叶,它们也十分喜欢,一揪就是一枝,三嘴两嘴连嚼带咽。这是何等的豪迈,这是何等的痛快!李白写诗歌,龙飞凤舞,行云流水,用墨如泼,一泄千里,大概就这么一种气势罢!牛们在前边吃它们的草,我慢慢跟着,边在担忧,它们走到最前边,从哪里下去?到村子后边,那坡势就陡峭了,原有的羊肠小道早就被草和荆棘淹没了,如何下去?前边突然出现一道栅栏门,是果园人拦的。这倒帮了我。这两位姑奶奶倒也明白,扭头回来了。我再跟着,心里祝愿这两位姑奶奶最好沿渠岸原路返回,千万不要沿小村那沟路下去,麻烦会更多。首先是路边有庄稼地,一嘴下去就是一场官司。怕什么就有什么。我原想下沟的路那么窄,荆丛树棵伸出遮了路,人过尚难,它们不会吧?偏偏这两个姑奶奶竟然下去了!真正的披荆斩棘。这就下到了那养猪场,突然跑出一条大狗,矫健无比,叫得那个响亮。我是怕狗的,一边骂一边挥舞鞭子一边躲,岂料到,那二位一到,瞪圆了牛眼睛,呼呼喷怒气,直向那狗抵过去。这狗反而一叫不叫,缩回为它搭的小屋子里去了。我想起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降,狗眼看人低,牛眼看狗低,一物降一物,不由对这二位肃然起敬了。整个上午我被这两位牵着鼻子走,比唐僧取经的不顺还多。天将午,饥肠响如鼓。我那侄婿一边盛饭一边狡黠地看我,问了句“咋样?”我本想下午不去了,经他这么一说,赶紧说没问题,很好放的。内心却是很苦的。知道了这二位姑奶奶的厉害,也明白什么语言咒骂都不是办法,它们懂得的语言就是石头,还有棍棒。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