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汤 酱 油 ||吴建农

作者:吴建农

中国著名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说:“人在他乡,带一点老家的锅底灰,冲水喝,可以治疗水土不服引发的症状”。在我所经的六秩春秋里,或顺意通达,或筚路蓝缕,酿于桑梓之地的清汤酱油,如同那“锅底灰”,始终为我消解着乡愁。
 一 
小时候,那是一个“风雷激荡”的年代。父母整天脚不着地的忙着革命、事业,家中的琐事自然由奶奶操持。上小学时,打酱油是我最乐意做的一件家务事。
酱园与我家居住的东大街“清江市人民银行”大院,仅隔一条小巷。那是一爿相对老旧有木质地板、顶吊天花的店铺。临街的几节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瓶装的上等酱菜。柜头木制的台板上,青花浅盆赫然在列,盛有市民饭桌常见的各种酱莱。青花浅盆边以及靠墙置放的一溜酱醋大瓮上,贴着以“欧体”行楷书写的酱菜品类红纸条,使这酱园凭添了几分典雅。店员好像是经“公私合营”身份转换的一对中年夫妇。那位先生常在店里翻着“印谱"、“棋谱”之类的闲书,可能那红字条就是他的手笔。那位妇人每天忙碌着生意,一有空闲,就拿着抹布,把酱园中的坛坛罐罐擦得锃光瓦亮。“文革”来了,那对夫妇去向不明,取而代之的是两位戴着红袖标的“革命职工”。渐渐地红字条脱落了,挂在青花瓷上的酱渍,好像是干涸的浊泪。这店铺仅存的“封、資、
修残渣余孽”,被浩荡的革命洪流,冲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其实,我喜欢打酱油更大的动因,是为了每次能赚取2~5分的“跑腿费”。在那1分钱,能买2块糖的窘迫年代,我真无法抗拒“跑腿费”的诱惑。一次又去打酱油,我看那0.18元/斤的“虾籽酱油”与0.26元/斤的“清汤酱油”色泽几近,便心生邪念:以“虾籽”换“清汤”,加上“跑腿费”,此行共赚了0.12元。在我过了一天富豪般的日子后,奶奶在用那酱油拌黄瓜时,发现了其中的猫腻。晚饭后,当她扭着小脚将我从一堆疯玩的孩子中揪出时,我心里一沉:东窗事发。
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也无法狡辩。随即奶奶正色厉声地对我进行训斥。什么鸡鸣狗盗、小人戚戚、正直忠勇、君子磊落,还用上了新词“斗私批修”。我惊叹着“文革”的教化功能,楞是让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奶奶,学会了“上挂下联”的“大批判”套路。我急切的等待着奶奶的“句号”。最后她却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要给我写份‘悔过书’”。
坐在书桌前,我抓耳挠腮。急中生智,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作业,在眉头上了“悔过书”三个字,就拿去交差。奶奶戴上老花镜,认真的端详着,很满意地把那“悔过书”叠好,装进大襟的衣袋中。未等她发话,我已经开溜了。“酱油贪腐案”后,奶奶似乎失去了对我的信任。一次在她拧开瓶盖,对我打回的酱油作闻嗅鉴定时,我忍不住地向奶奶大吼:“毛主席还允许我改正错误呢”!
1979年2月,南疆对越作战。为了防范苏联对新疆的袭扰,我所在的部队奉命协同步兵5师扼守独山子隘口。在昏暗的坑道中,我给淮中苏同学写了一封“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慷慨悲怆的长信后,倚在背包上,想起了当年的“酱油贪腐案”不禁哑然失笑。
    二
淮中高中毕业后,我来到离家30余公里的农村插队。社员们沿洪泽湖大堤而居。那真是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啊。过耳,河声如吼;入目,波澜壮阔。河堤上卧着一尊铁牛,据考:此物为大清康熙年间铸造,置放在大堤险工地带,以期“镇水”。
我与先期到此插队的季兄所居住的草庐,原先是生产队的“蘑菇房”,被草泥封堵的墙壁上十几个通风孔,几经风雨,已与老墙浑为一色。屋内一头砌有锅灶,一头安置床铺,与柴笆门相对的是一张低矮的饭桌和一个用牛槽改制的柜子,柜子虽笨拙丑陋,但很实用。
那年头,农村的生活更为寡淡。我真无法理解“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命途多舛、饥寒交迫的苏东坡,在蛮荒之地能把那“菘”(白菜),吃得津津有味,且津津乐道。虽然,那时农村买肉无需“肉票”,但每到“逢集"时,公社食品站宰杀的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社直机关食堂瓜分,那有我们社员的份。我和季兄的家境还算优渥,偶尔能从供销社买瓶铁盖生锈的“红烧肉”罐头滋润枯肠,但更多的时候是青菜豆腐。每天收工或闲逛后,我与季兄锅上灶下的忙着饭食。我们把那豆腐在大铁锅上煎得两面焦黄,加入白菜,再淋上从城里带去的清汤酱油,出锅的白菜豆腐真是鲜香爽口,使那惨天愁地的心境舒缓了许多。
那是一个全民饥馑的年代。大、小队干部把为数不多“上边来人”的公款招待,都安排在自己家中,虚购食材形成的“歺余”,成了干部们名正言顺的“揩油”。对此,广大社员十分不满。
为了平民愤,那冬“基本路线教育”后不久,队长宣布:“以后‘上边来人'的接待,放在知青小吴那里”。在我的草庐低矮歺桌上,接待最大的干部是位公社党委副书记。食材是一只现杀的小公鸡、两瓶铁盖生锈的“红烧肉”罐头、一条咸肉、青菜豆腐,另加两瓶“乙种白酒”。副书记果然见多识广,歺后他说:“还是小吴的酱油好哇,若是用公社供销社或大队代销店经他们加水、盐、糖色的酱油,这菜就不是这味了”。
“小吴的酱油好”的评价,在生产队里不径而走。之后,每逢社员家中来客,他们都会让孩子拿着小碗,到我的草庐要点酱油。我也很乐意,因为这些朴实善良社员莱园里的果蔬,一年四季任我採摘。
 三 
莫言说:他是为了能一天三顿都吃上饺子,才立志要当作家的。在那个饥馑的年代,参军不仅能在全社会尊崇军人的氛围中获得荣誉,能“放开肚皮吃饭”也应是入伍者最朴实的原始冲动。
我参军了。那时新疆的生活艰苦,既使是部队,也有30%的“粗粮”配给。连队的伙食,除了“民族同志”在肉孜节、古尔邦节做的“手抓羊肉”、“羊肉抓饭”,其它菜肴就乏善可陈。连队炊事班用的酱油,是团家属院那帮随军老娘们,为“自食其力”,开办的作坊中产品,那味道实在有点怪。这使我常在连队的歺桌上,想起老家的清汤酱油。一次,偶然读到台湾现代诗人余光中先生的“乡愁”,让我自惭形秽。余先生的“乡愁”,是“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浅浅的海峡”,当然,还有“矮矮的墓碑”。而我的“乡愁”却是“清汤酱油”。或许,这就是诗人与俗人的分野,智者与庸者的界线。我即释然。
1981年,我在新疆服役已是第四个年头了。上年未,由我这个连队文书撰写的“连队支部工作报告”,得到了师、团党委的重视。师里决定:将派“秀才”下连蹲点,对那“报告”加工润色,年内申报“军区先进党支部”。为此,我有点得瑟,有点沾沾自喜。四月,春阳下的积雪倏忽融化。戈壁滩上的砾石,经过一冬积雪的滋养,显出了难有的温润。由此,我在心中描绘着远离营区30公里,有着“戈壁明珠”之称的石河子的春意。
经与“老乡”又同为连队文书的虞战友谋划,我们以要购买彩色粉笔、美术刊头,准备参加团里组织的“黑板报评比”为由,向连部请假,如愿以偿,我们终于登上了到石河子的“公勤车”。
石河子的早春,绝对没有马耀先、李中汉先生合作的“新疆之春”那么婉约浪漫。满街融雪的积水,拌和着居民倾倒的烤火煤渣,好似一个巨大的泥淖。我们躡手躡脚地走过“司令部(旧址)”,踅进了一条小街,一块“苏南春小吃店”的招牌,醒目地立在一堆脏兮兮的残雪旁。可能是过了饭点,“苏南春”显得冷清。顷刻,那个跑堂的川妹子为我们端上了馄饨。我和虞战友都很错谔,这不是在西北常见的那种红油挂碗、花椒味扑鼻的“猫耳朵”,而是久违的正宗“淮扬小馄饨”。一位中年男人从后厨走出,瞅见我们发愣,便用标准的“淮普”介绍说:“这小馄饨在我的老家还有个名字叫‘淮饺’,馅紧而不坨,皮薄而不破,特别是兑汤的清汤酱油,那是我从老家背来的,在石河子绝对是独一份”。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正待等善“谝老乡”的虞战友接茬,想不到他已经热泪盈眶了。我们在沉郁的气氛中,吃下了那碗馄饨。我拍了拍虞战友的肩膀:“兄弟,我也想家了,年底哥俩退伍吧”。回到连队,我即向连长提出年底退伍的要求。连长很是不解,他以“连队建设”、“个人前途”、“兄弟情谊”苦言相劝。无奈,我去意已决。
三十多年后,已经退休的老连长来江浙旅游途经淮安。在为老连长的接风宴上,我特意让厨师上了一道以清汤酱油为醮料的“卤白肉”。席间叙旧,当连长问起我当年为何急切退伍时,我指了指那清汤酱油。连长若有所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改革开放后,民生得到了空前的改善。超市里品牌繁多的酱油,几乎要压塌货架。酿造我中意清汤酱油的那家酱醋厂,已经“改制”,并为清汤酱油注册了有地域特征,且历史文化厚重的“商标”。难能可贵的是:在劣质酱油充斥市场的环境下,“清汤酱油”以蔚为大观的酱缸,在阴阳交替中,宣示着对古法技艺的传承。
一次,我在“话说运河”的电视栏目中看到了窑湾古镇,其中介绍了“Ⅹ记酱油”的鲜香。我心里嘀咕:这编导真是良莠不辨,沧海遗珠啊!2018年夏,我随周大哥、学如兄一行“内蒙自驾游”,回程时拐进了窑湾。窑湾的“Ⅹ记酱油”已成为一处文旅景点。一座明清风格的庭院中,摆放着十几口酱缸,试图还原旧时的场景。一位着兰花布衫的姑娘,笑容可掬的向我们推销酱油,为了提高知名度,她还特意强调:“咱的酱油,那可是上过中央电视台的”。
在大家的起哄中,我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在盛有酱油的浅碟中醮了一下,吮指品尝。稍后,我对那姑娘慢条斯理地说:“姑娘,由宝号泛舟南行百余里,便可抵达临河筑城的清江浦。此浦肇始为秦郡,隆兴于明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其酿制的清汤酱油,乃成就‘淮扬菜’美名点晴之佐料……”,未等我说完,那姑娘已花容失色,拂袖而去,嘴里还嘟囊:“神经病”。

2021.2.15   辛丑正月初四

作者简介

吴建农,清江浦人,下过乡,当过兵,中共党员,中国人寿保险公司淮安分公司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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