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祖爷

(没有高祖爷的照片,发一张我跟他孙子的合影)

我的高祖爷

爷爷生前跟我讲到家族里最多的一个人是我的高祖爷,也就是他的爷爷。每次提起高祖爷时,爷爷的眼神就晶亮晶亮的,一脸兴奋,满腔激情,无比骄傲。

爷爷说高祖爷叫高宏学,是清朝最后一批科举考试中了状元的人,有学士服和学士帽。爷爷说高祖爷生不逢时,年轻时清政府就腐败了,中了状元也没有仕途,回老家办了一所私人学堂,教书育人了一辈子,桃李满天下,在县城乃至市里,大名响当当。

爷爷说,有些汉字你在字典里查不到,但又经常看见,就是你高祖爷发明的,好比我名字中间的“㺪”,正规写法是“璞”,你高祖爷嫌“璞”字笔画多,他就写成了“㺪”,之后,很多人也都这样写。

爷爷说,高祖爷晚年同他一张床上睡觉,死的那年83岁。爷爷说他记得很清楚,高祖爷死时无病无痛,头脑清清楚楚,是鸡叫二遍后走的。鸡叫第一遍时,他问我现在几点了,我说鸡叫了第一遍。高祖爷说,还有一些时辰嘛,他们这么急着喊我去干什么。我不解地问他,谁在叫你?高祖爷没有回答,起来上了个厕所回来后又睡了一会儿。鸡叫第二遍后,他再次醒来问我几点了。我说鸡刚叫了第二遍,天快要亮了。高祖爷说,时间到了,他们也一遍一遍地催,我得走了。我再次疑惑地问他到底谁在叫你?你要去哪里?高祖爷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用脚蹬了下他的腿,仍没有回答。我感觉不对劲,爬起来点亮马灯一看,高祖父没有了呼吸,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爷爷说那年他11岁,是唯一一个全程看着高祖爷怎么死的,对他死前的行动和话语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见过我的高祖爷,也没有见过他的照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的书和写的字我也没有见过。爷爷讲的这些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能判断,尤其是高祖爷临死前的现象,我更是半信半疑。

关于高祖爷考取状元未入仕一事,我长大后特别查了一下清朝科举考试的制度,我敢肯定爷爷说的话有误,高祖爷考取的不是状元,应该是乡试里的秀才,最多是解元。状元是殿试第一名,殿试是科举考试最高级别,在京城由皇帝亲自监考。尽管那时候清政府腐败了,但国家没有亡,作为有着1300年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名状元,再怎么样,国家也不可能不重视,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是那个时代爱国读书人士们最大的真理,况且,这最后一名状元也是有史料记载的,他叫刘春麟,不叫高宏学。

但我相信,高祖爷确实在地方上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文人,因为我在老辈人的嘴里乃至地方上凡是认识他的人,只要一提起高宏学这个名字,个个都肃然起敬,称他是高圣贤。

严格说,我的爷爷是我的外爷,母亲的父亲,因他膝下无子,我母亲是长女,留在家里招我父亲上门做的女婿,所以,我喊他爷爷,高祖爷自然也就应该是外高祖爷。遗憾的是,我出生后没有随母姓,二十岁那年才改姓高。

打小我就羡慕高祖爷,死了几十年,还被人时常提起,且倍受人尊敬和崇拜,很是不得了。根据他的卒年和爷爷那年的年龄我推算了一下,高祖爷是1946年去世的,出生应该是1863年,大我120岁,刚好两个甲子,同属一个生肖,而且是同一个天干地支,这让我很是自豪,只是不知道他是哪月哪日什么时辰生的,要是全部都一样,我想,我一定是他脱胎转世的。

爷爷说五服为亲,五服后就出服了,从高祖爷起到我这一辈刚好五服。

高祖爷只生了一个孩子——我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曾祖父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膝下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女儿结婚后生的孩子有男孩儿,但都不姓高,爷爷招我父亲上门就是为了高姓的延续,结果我母亲背着他给我上户口随父姓,把爷爷给惹恼了。

母亲跟父亲感情极度不和,父亲是外省人,幼年时没有了父母,自己还是儿童时就过着流浪乞讨的生活,从未回过老家,也从不跟家里的亲人联系,结婚后除了我跟妹妹,他没有一个亲人。妹妹也随父姓,但是个女的,家里人对她不另眼相看,只对我不好。父亲没有文化,脾气暴戾,我跟妹妹都惧怕他,因此,也都不喜欢他,不亲近他,甚至非常仇恨他。

因为我的姓氏,我在家人的面前二十年不受待见,不仅享受不到和妹妹一样的物质福利,连书都不让读。直到2003年我背着父亲将姓氏改成了高,爷爷才对我有了好转,但母亲跟姨没有。

我母亲很有学问,能说能写能画,还会一些乐曲。在我的记忆力里,年轻时的母亲在家乡方圆百里名声赫赫,本地人常去听她演讲,请她帮写一些材料,外地人也慕名寻来听她演讲,请她写材料。母亲的口才是出了名的厉害,曾替我父亲做律师同公安局到省城打官司,官司不仅赢了,回老家时还是公安局的车子把她和父亲从省城里送回到县城的,送到县城了还在当时最高级的宾馆里请她和父亲吃了一顿饭。那年,她29岁。

因此,我特别佩服我的母亲,幻想着她像我的高祖爷。但爷爷说,母亲更像太爷爷,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太爷爷跟高祖爷都教了一辈子学,教学水平虽然赶不上你高祖爷,但名气并不比你高祖爷逊,你高祖爷的话不多,性子也温和,你太爷爷的嘴特别能说,脾气也不是很好,只要有人在,他可以不喝水不吃饭不上厕所,站着或是蹲着不动,从天不亮开始演讲,一直讲到天黑看不见了还在讲,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听的人也是一样。人们常常因为听你太爷爷演讲,一天下来什么活儿都没有做,回去了只能点着灯干活儿。你太婆婆因为你太爷爷演讲不帮干活儿俩人经常吵架,一吵就是一整夜,谁也不让谁。

爷爷这样描述太爷爷,我承认,母亲确实更像他一些。因为我眼睛里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会干农活儿,也不会做家务,又瞧不起我父亲,只要见到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滔滔不绝地即兴发表起了演讲,什么活儿也不干。别人也一样,听得入了神,什么活儿也不干,当人家不得不走后,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抄起了家、打起了架,我也不能幸免跟着受罚。

爷爷说,你高祖爷一生虽然没有做官,但在地方上受众人敬重的程度之大不亚于孔子,他的一生是值得的,但你太爷爷就差远了,他的名气除了在一张嘴上,其他方面是无法跟你高祖爷比的,但比你母亲还是要强多了,好歹他教了一辈子学,操的是一份正业,你母亲除了一张嘴外什么都没有,而这张嘴又不能养家糊口,还给家庭带来灾难。

我改高姓后的那一年除夕和第二年正月,去给我爷爷和婆婆的祖先上了坟,告诉他们我归了祖,希望他们能认我,保佑我这个后代。尤其是在高祖爷的坟前,我跪着磕头,一边烧纸,一边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家人的思想跟性格都极其古怪。在我的记忆里,打我懂事起,我爷爷跟婆婆俩人就是分居两地的,不同住,不同吃,不过年,不走亲戚,不串门,包括他们的亲兄妹,人家每年都来看他们,他们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们家。提来的礼物,谁的亲戚归谁,不然就大吵惊动全村,还把一方的礼物扔到外面去。他们也从来没有去过山上祭拜过他们的父母,更别说那些逝去的很亲的亲戚。我父亲也是,他不走是因为没有了亲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埋在什么地方。母亲三姊妹有去祭拜过我的高祖爷,也就是她们的太爷爷,我爷爷的爷爷,还有他们的姥爷跟姥姥,但只去了一两次就不再去了。

二十岁前我随父姓时,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活得真的不如一条狗。改随高姓后,人生的主要命运虽然还是没有改变,但人格、尊严、名气大大的都有了。这些有都是来源于我的文学创作——尽管没有写出名堂、名气出来,但说到高骏森这个人,很多人都说认识,对我也很尊重。我觉得,我的这份殊荣特别像我的高祖爷高宏学,得来的这份殊荣,我认为是跟我改随跟他姓去到他的坟前祭拜后,他给我的庇护。人生还是一直过不好的原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最疼爱的孙子(我的爷爷)和他的重孙女(我的母亲)的无情无义,或是我没有年年都去祭拜他,他不高兴。

高祖爷埋在一座崇山峻岭的大山上,山上有一个村庄,就是高祖爷生前的村子,村子在改革开放前像一座小镇,住了很多户人家,我的爷爷婆婆和母亲就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改革开放后,因为山里的交通太闭塞,人们就一户户地往山下搬迁了,到现在,村子里只剩下了几户老人。

2003年我在姑婆婆家(爷爷的亲妹妹)过年,姑婆婆一家就住在这座山上的村子里。我天不亮从山下开始往山上爬,日落西山才精疲力尽地爬上来。2004年正月我去祭拜高祖爷,他的坟在一块田地里,里面种的不知道是谁家的油菜,长势很好,叶片肥硕,绿油油的,前几日下过两场大雪,当天夜里又下雨,到处是一片稀泥。我提着一捆黄表纸站在他的坟前,对他说:“高祖爷,玄孙高骏森来给您拜年了,可这地下全是稀泥,我没办法跪下来给您磕头,只能蹲着给您烧纸说话了,您老人家不要见怪啊。”说完,我就蹲下来掏出打火机点火。奇怪的是,两个打火机都打报废了,火也没有点燃,我去小卖铺里又买了一个火机回来再点,又报废了,还是没有点燃。我怀疑是火机的问题,回去拿了一盒火柴回来点,划了好几根,依旧没有点燃。

这时候,我的一双腿无缘由地抽起筋来,疼的用手怎么按也止不住。我开始怀疑是不是高祖爷生气了在惩罚我。我说:“高祖爷呀,不是我不给您下跪呀,是这地实在太稀了,我跪下去这条裤子就没有用了。您是高家的祖宗,也是地方人最受尊敬的先生,您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吧。”

我的这些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抽筋继续着。疼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跪了下去。奇怪,这一跪,立马不抽筋了。我再取出来一根火柴划,火苗只窜,很快点燃了纸。

我嘴里嘀咕着:“高祖爷呀高祖爷,您这个老头也真是的,人们都说您的性子温和,可我怎么觉得您的脾气跟您的孙子一个样呀,固执得不得了。您自己看,这地上的土有多稀,我这一跪,我的这条裤子就没有用了。您老人家一点儿都不心疼您的这个玄孙。”

那次祭拜完高祖爷后,我就出了远门去郑州流浪了一年,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投稿,署名高骏森,还是参加的一个全球华人文学大赛,用的是一颗忐忑加根本就不可能获奖的心情投递出去的,没有想到三个月后竟然收到了组委会邮寄过来的获奖通知书,通知我去北京领奖。

因各种原因我没有去北京,几个月后,组委会给我邮寄过来了证书和奖励,还有作品集。那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写文,第一次投稿,第一次获奖,第一次作品在校外刊物上变成铅字,高骏森三个字除了在身份证上出现外,第一次在纸上以作家的身份出现。

之后,我用高骏森做笔名走进网络里写作,从第一家网站到今天在公众号上发表,写了十多年快二十年,我没有统计过到底写了多少字,虽然始终没有写进官方文学,在民刊也没有地位,但无论我走进哪家网站或是论坛都能站稳脚,都能得到读者和编辑们的尊重和喜欢。

这些靠自己得来的殊荣,填补、慰藉了我20岁前在众人面前活得不如一条狗内心里的许多自卑、酸楚与悲凉,尽管贫穷、孤独仍在继续,甚至快要崩塌了,但20岁前凡是在人面前,不管是男女老少,我都不敢抬头说话,被人随意侮辱欺凌,既不敢还嘴,更不敢还手的心理是基本上都剔除掉了。

写作改变了我做人的尊严和地位,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去想过我的这些改变是不是因为我20岁那年改随高姓后去祭拜了我的高祖爷高宏学后,他给我的这份殊荣。现在想到他,还写了这么多字,是因为一位跟我同姓不同宗的高姓文友请我给他即将出版的第八本文集写一篇序。

高姓文友叫高迎春,山东宁津县工商局的一名退休干部,1954年生,今年67岁了,他多才多艺,笔耕不辍出版了七本文集,还擅长书法跟画画,尤其是工笔画,那些花鸟鱼虫在他的画笔下,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样。

他为人真诚、和善,尤其是对我,不知道是不是同姓的原因,反正我觉得他对我的关心要比其对其他文友偏多一些。他出版的每一本书都会给我邮寄过来,还给我邮寄了他的画和书法,甚至还请国家级很有名气的书法家给我写字,然后邮寄给我,也帮我推荐作品在一些刊物上发表。我给他写的每一篇诗文,不管质量如何,他都一字不落地全部收录到文集里去,连落款日期都不删除,让我特别感动。

我答应他后,就一直在想这篇序该怎么写,他的文集名叫《遇见苏轼》。《遇见苏轼》是他文集里的一篇独立文章,以书信形式写给苏轼的,向苏轼倾诉了自己的老年内心世界,重点谈到自己为什么到了老年把精力从写作上转移到了画画上,谈到了苏轼特别欣赏和崇拜的唐朝两位画家吴道子和王维。

和所有崇拜苏轼的人一样,宋词人中我最崇拜的也是苏轼,但唐诗人中,我最崇拜的是王维。如果把王维和苏轼俩人放在一起让我选一个,我会毫无犹豫地选择王维。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这么崇拜王维,我想,能让苏东坡崇拜的人,那这个人是真了不起!苏轼为官很亲民,但是在文学上,他是比李白还要狂傲的一个人,在他的眼睛里,在他之前是没有哪一个诗人能比得过自己的,但是王维要除外,他的那句“:"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的评论,足以能说明他对王维的崇拜不是一般,有点像高傲的张爱玲低到尘埃里崇拜胡兰成一样。

事实上,无论是情商,智商,性情,王维确实比苏轼要厉害和低调。说到在朝廷做官,王维在关键时刻能用一首七言绝句救自己一条命;论皇帝出应制诗,没有哪个诗人比得过王维的那首《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论对爱情的忠贞专一,王维31岁时妻子难产死亡,王维没有再娶,一生无儿无女,也没有任何资料记录他有任何绯闻和风流韵事。这三样,苏东坡一样都没有做到。

在古代,乃至现代,最能成为众人偶像的人,几乎都是文人,现在虽然以明星居多,但一个人对明星的崇拜跟食品保质期一样,保质期一过,就得换了。但文人不一样,一个人对一个文人的崇拜,就像是一瓶窖藏的老酒,是没有保质期的,窖的越久,味道越醇。苏轼是,王维也是。

在我们高姓家族,我的高祖爷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文人,和我同宗同辈的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的孩子都有出生,虽然他们跟我们早就不是一个老祖宗了,但他们都知道高宏学是谁,可想而知,这个老圣贤在后人们心里的地位的高度。

高迎春老师崇拜苏轼,苏轼和我崇拜王维。我跟高迎春老师同姓,关系好的像父子,俩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就跟我探讨过我俩到底是不是同宗而去查过资料。

我不知道王维崇拜谁。但我知道王维信佛,性子宁静。佛在人们的心里是智慧的、温和的、善良的。佛是超越凡人的,是觉悟的,在他的眼睛里看芸芸众生,都是一视同仁的。我想,王维就是这样的一个诗人,他不轻视任何人,也不崇拜任何人。

我的高祖爷高宏学崇拜谁,我爷爷没有说过,但他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说高祖爷不杀生,不吃荤,遇见蚂蚁受到了威胁,都要想办法营救。他对我爷爷说,他考取状元(解元),功劳全在于一只小蚂蚁——考试时,他把“马”字里的四点少写了一点,交卷后才想起来,心里说着完了。却没有想到张榜后,他竟然中了,后来查看试卷,发现“马”字中间少写的那一点,一只小小的黑色蚂蚁乔装成一个小黑点卷缩在里面,糊弄过了阅卷老师。因此,他经常对人们说,动物和人是一样的,都有灵性,不能去伤害它们。

我想,一个对蚂蚁都这么仁慈的人,也就是一尊佛了。那么,他崇拜的偶像也就不晓而知了——和王维一样。

爷爷说,从高祖爷那辈起,往后二十代人的辈字,全部出自高祖爷的口和手,这二十代高姓辈分是这样排列的:

宏化治国远,诗茂传家长(chang)。

人能自天定,万代永发祥。

其中,治(志)、人(仁)、发(法)具体是哪个字,爷爷也说不清楚。还有一个“茂”,有时候他又说是“书”,没有统一,因此,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字才是最准确的。但连贯起来读,很像是一首五言绝句,韵味十足,意义更是耐人寻味。我不得不佩服我的高祖爷,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文人,做他最后一个玄孙,我感到很骄傲。

新年里,贤孙用此篇文字给高祖爷您拜个年!并致以对您崇高的敬意!

我原计划把此文当序来写的,但写了不少字后,始终没有切入到主题上,于是,只能改标题成独立一篇文章了。

给高老师的序,我重新拟题再写。

20212月19日—20日      杭州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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