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六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六回)
回目:雪娥唆打陈敬济 金莲解渴王潮儿
下篇
第二天,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再使来安儿将陈敬济骗来后边,把仪门一关,叫他当着月娘跪下。敬济转把脸高高扬起,月娘大怒,率领雪娥、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等妇人,将敬济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短棍棒槌猛打一顿。西门大姐见了,也不来救,走过一边。不想,敬济被打得冒火,横心脱下裤子,露出那直竖的命根来,唬的众妇人花容失色,都丢下棍棒鸟兽散了。月娘又气又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忘八羔子。敬济很为这一招暗自得意,爬起来,一手兜着裤子走了。月娘随即令小厮跟着到当铺,算帐交与傅伙计。敬济只得收拾衣物,卷了铺盖,使性儿出离西门大院,径往自家旧房,与母舅张团练一家住在一起。这一番打闹出走,本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却被兰陵笑笑生别开生面,用滑稽的市井文字写出来,加深了反讽的意味。
潘金莲在房中听说敬济挨打,又被赶出家门,心中忧上加忧,闷上添闷,想来对自己的未来也不免茫然无措。果然,一日月娘又听信孙雪娥进言,使玳安叫来王婆,准备发卖金莲。这王婆久不相见,从他儿子拐了一个淮上客人一百两银子,便发迹不再卖茶,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王婆看似依然敏健,见玳安来叫,穿衣就走,路上见玳安已笼起头(古代男子20岁结发戴冠表示成年),开玩笑问有了媳妇儿没有,又打听是谁叫他,误以为是金莲要生儿子了,请他去抱腰(产婆的助手或副手,产妇临产,抱腰助产妇用力生产)。玳安说五娘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大娘请你来领他出去嫁人。王婆吃惊道:天啊天啊,这淫妇,死了你爹,怎守得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又问起女婿陈敬济情况,玳安介绍后,王婆道:去年为何九之事,去央烦你爹不在,贼淫妇也没留我在房里坐坐儿,只叫丫头倒一钟清茶我吃,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还出来,休说我是你个媒主,替你作成了凭好人家,就是闲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媒婆一惯会做两面人,王婆虽然一直在批评金莲,却也不忘为金莲争取基本权益,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带了个箱笼来,也还要与他个箱子儿。王婆是《金瓶梅》中第一个浓墨重彩表现的媒婆,形象很具有典型性,这类人的心中只有利益之争,没有道德是非界限,但不乏人情世故的圆通。
两个说话间,就到了西门大院门首。王婆进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吃茶。月娘悉把金莲情况说了一遍,依照打发春梅,表示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他吃自在饭去罢,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就算打了个银人儿,如今随你聘嫁交多少钱儿,我替他爹念个经儿。潘金莲如今落得一文不值,算是恶有恶报,咎由自取,而月娘这招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比打发春梅更狠毒,为金莲被武松所骗埋下伏笔。王婆拍马屁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把祸害支离门就是,今日就出去罢。王婆提出要箱笼和轿子,月娘只肯给一个箱子,轿子不容他坐。小玉对王婆说,这是奶奶在气头上,到临岐街头,少不的顾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笑话。丫鬟小玉的地位愈发重要,反显了西门大院的衰败,月娘的治理无能,为后面玳安窃玉再埋伏笔。月娘不言语就是默许,便使丫鬟绣春到前边把金莲叫来。金莲见到王婆,吃惊下向前道了万福。王婆说你快收拾,大娘叫我今日领你出去。金莲不甘心,说汉子才死了多时儿,我做下甚么非歹来,平空打发我出去?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吴月娘一番妙语连珠,特别是休把养汉当饭一句,堪称绝句,把快嘴潘金莲也呛得一时无语,见来者不善,料难再呆下去,便也发下话,道: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有势休要使尽了,赶人也不可赶尽杀绝,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儿,怎听奴才淫妇戳舌,这样绝情绝义打发我出去,我去不打紧,只要大家硬气,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潘金莲好象也要学学打发春梅时一样硬朗,可实在理屈,话中终究少了春梅的洒脱,让金莲的悲剧愈发显得悲哀苍凉。
话说尽,月娘随到金莲房中,打点与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连同穿的鞋脚,都填装在箱内,又把秋菊叫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张竹坡夹批说:月娘狠极,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人。这应该是全书夹批中对吴月娘最厌弃的文字,其愤恨难于言表。书中几次写到月娘锁门,突显出守财奴无人情的性格,月娘虽然善终而亡,这人性的缺陷确实很难让人原谅。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辞别,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金莲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说:与六姐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说声,奴往那里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肠。二人洒泪而别。《金瓶梅》中的人物语言个性鲜明,从不混乱,此处玉楼说话,表面热情,而骨子里透着冷静理性,对自己的未来也是早有筹谋。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两根金头簪儿。潘金莲已经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而众人还悄悄与物给他,不知金莲当时对自己过往恶行恶言有所羞愧醒悟反省否?伟大领袖说,既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可惜,潘金莲一点没有改邪归正。这是后话,当下王婆雇人先把箱笼桌子抬走,随后,只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去了。
金莲到王婆家,被安排在里间,晚夕同王婆一处睡。王婆儿子王潮儿已经长成一条大汉,与玳安年龄相近,也笼起了头,只是还未有妻室,在外间支着床睡。金莲本性不改,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聊就坐坑上,或描眉画眼,或弹弄琵琶,如果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朝来暮去,又把这小子刮刺上了。一次金莲等王婆睡着,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与王潮儿干那事,摇的床一片响,王婆朦胧听见,问儿子哪里响,儿子说是柜底下猫捕老鼠,王婆说因有这些麸面,引的半夜三更耗爆人,让人不得睡。良久,王婆又听见格支支响,再问是那里响,儿子说猫咬老鼠,钻在炕洞底下嚼的响。王婆侧耳一听,果然有猫咬的声音,方才不再言语,金莲和小伙儿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兰陵笑笑生再次放笔一写,借用夸张的恶作剧故事,将三个人都嘲讽了一回,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让情节从紧张悲情中舒缓下来,更将潘金莲进一步丑化,为武松杀金莲作了道德预判。
一日,陈敬济打听到金莲还在王婆家等待聘嫁,提着两吊铜钱来——仅两吊铜钱,可见落魄不堪,而更见人情冷暖的背后,母舅张团练不仅霸占敬济家老房,也没帮上什么忙。陈敬济的好色有西门庆的身影,却没有西门庆的财力、才干和运气,豪爽与无赖也形成对比,其落魄命运总和西门庆的得意相反而行,让读者很难产生同情心。王婆正在门前扫驴粪,还不认识敬济,问哥儿来做甚么。敬济向前唱个喏,说借里边说话。二人进到里面,敬济打听潘六姐,说我是他兄弟。王婆眼上眼上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莫不就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招摇撞骗)。王婆与薛嫂儿、文嫂儿又不同,是个心狠手辣的媒婆,武大被谋害就是他出的主意,西门庆提供毒药,潘金莲下手。敬济见言语不善,赶紧陪笑着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放在面前,说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会他一面,改日还重谢老人家。王婆虽然见钱眼开,却有意要敲诈一下,越发乔张乔致起来,说大娘分付过,不许叫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说实话的意思),你既要与这雌儿见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十两银子,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再管你们那闲帐,你今儿只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本意指力度不够,引申钱太少),做甚么?敬济见这虔婆不收钱,口气很硬,又向头上拨下一对重五钱的金头银脚簪子,杀鸡扯腿(形容死皮赖脸)跪在地下,说王奶奶且收下,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王婆见再难榨出油水,终于同意见面,且不许眉来眼去,许下的一两银子明日就要送来。
敬济与王婆掀帘进到里间,金莲正坐在炕上,看见敬济,与前面春梅如出一辙,两相照应,埋怨他弄的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又好好儿拆散娘儿俩你东我西,都是为谁?金莲扯住敬济只顾哭泣,让王婆很担心,恐怕有外人——主要是西门家的人听见,知道两个还在偷偷见面。敬济不乏真情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剐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敬济叙述了如何从薛嫂家打听到春梅被卖在守备府,又得知金莲出离在王奶奶这边聘嫁,特来见一面,从长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折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时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孟超在《金瓶梅人物》一书中,解析陈敬济很深入细致,“敬济之于金莲还是贪其色而已。因为金莲除了色情,本来就不象娇儿玉楼瓶儿色之外尚有财可图,而况被打发出西门家之后,除了肉体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这样所谓情义也不过无财可赚,单纯欲念的幌子而已。”“敬济穷途潦倒,其痛恨大姐,怕不单是为了金莲,还更是为了月娘的夺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即使敬济陷入色欲,能否因色生爱,很难说得清楚,而从敬济一系列疯狂之举,要排除情感因素,说是只缘于贪色,恐怕也难有通达之诣。人类的心理太幽深复杂,所谓“情欲”,就是因为情与欲常常是融化一体的。
金莲说,王干娘(既待聘嫁,为掩人耳目,以干娘相称)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敬济吃惊问如何要这许多,王婆插话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爹为他打个银人儿还多,定要一百两,少一丝毫也成不的。犹记得吴月娘的本意是随便打发,王婆反以一百两银子胁迫,其黑心狠毒又是一贯性格,死之武松刀下,真是大快人心。敬济求告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折散不开,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母舅那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敬济所用言词,凡所谓打得热了,春风一度,仿佛自白因贪色而为,其实是一种更市井的说话风格,符合人物性格和当下环境。王婆道,休说五六十两,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昨日湖州贩绸绢的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使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还成不的,你这小孩儿家,空口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吃这一套。兰陵笑笑生借王婆一席话,不但表现了王婆的性格,而且不经意间,轻巧将若干前后人物情节串烧一处,作了许多照应与伏笔,用张竹坡夹评说,“文字严整细密之甚。”这还不算,王婆又干脆一直走出到街上,夸张地大声喝起: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敬济慌得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答应依一百两银子,待明日往东京取银子去。金莲也无奈,劝敬济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去就不是你的人了。敬济保证顾了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回来。王婆表示,常言先下米先食饭,还不能少了十两媒银。敬济谢毕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顾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也。
我们事后得知,时移事异,陈敬济终究比不得西门庆,这次东京之行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命也,运也。我们也很难想象,两个身败名裂、穷困潦倒的人,就是后来在一起,那又如何?又能有心中所渴望的幸福吗?市井民间常反讽说,银子不是万能的,但离了银子是万万不能的。潘金莲过去是不大瞧得上银子的,以为有了帅哥的爱情就有了一切,而此刻,想来应该醒悟到银子的生存份量,可惜已经晚了。在任何一个社会,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吃瓜群众如果缺少基本的物质生存保障,终将劫难不断。
前情参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