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诗论】重庆万州∣王贞虎:古游记作家的发现和描绘
“山之姿态,得树而妍”这句话是明末清初文学家萧士玮在《湖山小记》里说的话。是极对的。不著一树一木的丘峰、山峦,乃至房舍楼阁等建筑,看上去总叫人不那么舒服;反之,则赏心悦目,其乐融融。树木在自然美的构成中所起的作用,确实不可忽视。
古游记作家深知其然,所以他们在作品中写了“寄蜂回互”,还要写“茂树环拥”;写了“城堞寺角”,还要写“与柳荫相媚”。正是这些“茂树”的环拥,使得交置错落的“奇峰”避免了干枯荒寂之感,显得既挺拔又秀润,有股子生气透散出来;正是“柳荫”与“城堞寺角”毗邻照应,才使这一小景增添了美感和情致。纵然出于某种情感的需要而只写穷山恶水,也往往少不了来几笔败根残枝,以便更衬出些荒漠凄凉的氛围来。
但是,树木毕竟有着自身的美,加上古游记作家造访山川之胜时,又总以同样的热情探寻着它们美的所在,并且不惜笔墨为之传神写照,因此在古游记作品里也就有相当数量的树木形象,是卸却了陪衬职能而跃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这可以算是人类在认识自然美过程中的一个进步。
这些树木展现出哪些美?其间又有些什么经验值得揣摩一下的呢?
树木的色彩是美的。王思任《游洞庭山记》和姜辂《游东林记》分别有:
长松落落,夹道攫云,俱数百年物,不下千章。而寺之橙桔,益烂熳狼藉;翠羽丹包之中,无数金珠火齐。寺桥傍紫葡桃,藤叶嫩红老白,束缚古木。
山路逶迤,树木萧瑟,马踏残黄,印地有声。但榴枝枫叶,遥望如火树,然就近只见其老态,难同二月花之娇媚耳。独苍松翠竹,挺秀于风霜中。
如此众多的色彩,明暗冷暖,远近疏密,纷然杂陈,缭人眼目;同时,一以橙桔的金光灿烂为主调,一以松竹的苍翠为中心。称得上是两幅各具特色的艳秋图,让人感到了大自然的丰饶,品类的繁盛,成熟的富有和可喜!宋濂《游五泄山水志》和钟惺《悔花墅记》则有另一种景象:
榛筱成林,翠光浮映,衣袂成碧色。
林木荇藻,竟川含绿,染人衣爬,如可承揽。
这样的绿,绿得新鲜,绿得透彻,绿得有气派!难怪作者由此而激起的喜悦和游兴,在字里行间油然可见。从美的类型来看,前二则是一种铺绵列绣的绚烂美,后二则则属于那种淡雅素洁的单纯美。
当然,人们乐于欣赏这些色彩,觉得它们美,还在于它们是树木生命进程中某一阶段的体现。因此也就或多或少地给人以某种情感上的表达和暗示。既与生命无关联又与情感不相接的色彩,是机械的,死的,谈不上美;要不颜料店就可改称艺术馆了。
树木是大地的琴弦,一经天风的抚弄,常常会奏出悦耳的“乐曲”来;而且因树的不同、风的大小,其曲调也各呈气象。每遇此时此景,古游记作家们的笔都不轻易放过,只不过在表现手法上略有高低雅俗之分罢了。“作涛声”、“作瀑布声”、 “如丝竹之音”等等,是他们常用的形容词语;值得注意的倒是柳宗元《石渠记》中一段并不过于修饰的文字:
风摇其巅(指树梢),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枝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荡漾于崖谷之间,是愉人的;眼看树梢已经静止不动了,声音却还从远处回荡过来,则更添一番情致。高手妙笔就在这里:捕捉了声音的由近渐 远,又由远渐近,时间的延伸感和空间的立体感,就因此得了真切生动的表现;一种足以驰骋情怀的音乐境界,也因此相应而生了。
树木的影子(阴影和映影)也有一种美。王世贞在《游太和山记》里就有所描绘:
美木覆之,阴森综错,笼以微日,犹步水藻中。
这些投在路上的斑斑驳驳的树影,美就美在能使人联想到水藻,更美在令人生出象踱步于长满水藻的水面的谐趣,平添了几分游兴。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里,于景物刻划最具体最细腻最生动,于结构安排也颇巧妙的,正是那些“竹柏影”。可以说,如果没有“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一笔,全篇将索然寡味,意境全无;那种对月色痴迷到了颠狂地步的情态,也将得不到充分的体现。
擅长丹青的李流芳,曾携纸带笔在西湖采景访胜;之后又给画幅题上小记,合称《题西湖卧游册》,都是精妙的纪游小品。其中《孤山夜月图》有:
时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荡,如镜中,如画中。
确实是美!而构成这一美景的主体,就是柳枝的映影——它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平亮如镜的湖水中,摇摇曳曳,袅袅娜娜。说是柳枝,却在水中;说不是柳枝,却分明展现出柳枝全部的神采风姿、令人惝恍迷离,浮想翩翩。萧士玮《春浮园记》里还要叠层多趣:
从湖视山如杯;从山视湖,还如螺泛泛于盆中也。陟其巅,鱼游树梢,人行镜中,树影俱从中流而见。
作者有意借助视觉特点,将实景(鱼、水)与虚影重叠搭配起来,把实际不可能的变成看上去又是存在的。可以说,这是开拓了一个新的审美天地。
从创作方法来讲,这就叫“舍形而悦影”(明朝徐文长语)。其根据是,影子虽虚,却同样能体现该物某些方面的精神和气韵;又正因为虚,也就显得微妙,受得起琢磨,使人的思想在更宽阔的境界里飞翔,从而有可能获得更多的美的享受。
然而树木展现得最多的是它们的形态美。因种类的不同,因生理的差异,因地势的有别,因岁月的深浅,因阳光雨露风雪雷电的影响,它们盘盘囷囷,曲曲直直,粗粗细细,真可谓仪态万方。王世贞《自南岩历五龙出玉虚记》里有这样一株老树:
径百尺,大有数抱;而根皆露,交纵道上,数千百万条。其麓者若虬蟒,次为蛇,为擘为即。且树得风簌簌鸣,则根皆应而鳞起,苦喫人趾者。
这株老树以它体躯的伟岸庞大、根相的罕见和特性的怪异,显示了一种潜在的自然伟力。人对它产生的,当然不是和谐统一的柔美感,但也不是绝对排斥的恐惧感,而是参杂着惊讶、敬服、赞叹的崇高感。在这里,对树木来说,崇高是一种美;对人来说,崇高感是一种发现和认识——对自然伟力的发现和认识。再看李贤《赐游西苑记》里:
上有古松三株,枝干槎牙,形状偃蹇,如龙奋爪拿空,突兀天表。
这是引人瞩目,令人振奋的一幕:在微微紧张的气氛之中,洋溢着一股战斗的激情和大无畏气概。龙,并不真有,只是人们以往观念中的事物,但它是人们所崇拜和喜爱的。这三株古松形态的美,就在能叫人联想起所崇拜和喜爱的事物。袁枚《游黄山记》里又是一种形态:
有古松,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
给人的感觉不是静止的,而是迂回飞动着。它献于人的是舞蹈美,一种既优柔又刚劲的舞蹈美。这舞蹈是生命的行迹。这生命发端于根,紧接着左伸右延,浩荡前进,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和活力。作者的文字功力,有两点必须肯定:一是运用文学是在时间延伸中逐步完成形象这一特征,从古松的“根”写起。这样也就把这一生命进程表现了出来。进程,体现运动;运动体现力量;力量体现了美。二是准确地连用五个刚劲的动词(生、仆、向、穿、裂)和相应的方位词(东、西、南、中、外)。动词的作用不言而喻,值得提及的是几个方位词:它们之间的大距离,表现了运动的大幅度——大幅度才显得出运动的进程和力量。
以上分说四个方面,其实树木往往同时展现几种美;作家们也无不以发现和描绘众多的美为快事。刘基的《松风阁记》便是典型的一例。全文共二百多字,大半用来写了松树: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旌旃和车盖)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风翔舞,离褷(松叶如羽毛初生状)蜿蜒(松枝弯曲状),轇轕 (纵横交错)徘徊(摇摆不定),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松树的形、影、色、声都写到了,而且文脉曲折又承接自然,真乃一气呵成!面对无多的景色,却能产生如此丰富的美感,其原因主要在作者善于借助目光和风,细致入微地观察、品味所带来的变化,并且用墨如泼似的进行明喻、暗喻、博喻,使得这些松树增添了更多的姿采。但这些又都是基于作者丰富的社会知识的;否则,作者怎能作得出这么一连串精妙的比喻!因此在这里,我们也不妨妄下一个断语:自然美,同样需要人调动生活积累去精心创造。
最后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有些古游记作家,并不满足于树木外表所给予的美感;为了更畅达地抒发胸中情愫,他们往往作深一步的掘进。王思任《雁荡山记》里便有一例:
巅有百尺之松,四隅天削。觌面永叹:“竟万年我不得上,子亦不得下,何至相绝乃尔!”而老松人语:“非孤寄自苦,第不欲受人间'培植’二字耳!”
这位作家性格诙谐,用笔喜带夸张,追求新颖泼辣。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一方面挖掘出这株松树地处绝岩、形孤影单,却仍傲然挺立、生长成材的高尚品格和感人精神;另一方面把胸中对当时庸俗官僚士流社会的不满和鄙弃寄托其间。两者相辅相成,合契若神。这就叫“迁想妙得”——准确把握住审美对象某一特征,展开丰富的想象,迁进内心的情感,让两者巧妙地结合,构成一个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从容纳更多的社会内容这个角度来看,应该说,这种方法是有相当的处长的。
古游记作家发现和描绘了树木多方面的美,但因为时代和世界观的局限,审美趣味的狭隘,今天看来,这些终究显得粗疏,浅陋。美木佳树,遍及国中,老柯新枝,层迭不穷。让我们把新时代的意识注入每一株吮吸着的树根,随液汁顺树干涌升,与尽态极妍的枝条和沙沙作响的叶片一同在阳光下展放,挥就出更为清新、更加优美的树木诗篇!
王贞虎,重庆市万州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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