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黄鹤楼,只在旧影中,永远不复还
引子
唐朝诗人崔颢的一首《黄鹤楼》千古传诵,其诗中: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让历代文人骚客莫不对黄鹤楼心驰神往,不过武汉的这座名楼,很多游人也许不知道,百年前黄鹤楼就被烧毁,今楼则是1985年重建,模样、地址均与原楼相去甚远,为还原黄鹤楼的历史原貌,我们搜集了大量高清原图,与喜爱历史的读者朋友们共同探究。
一、古黄鹤楼的历史
黄鹤楼原址示意图
黄鹤楼位于湖北省武汉市长江南岸,始建于三国东吴时期,原为军事用途的瞭望楼,到了魏晋乃至隋唐的和平时期,这座建于黄鹄矶上的楼阁扩建成游览胜地,因鹄音通鹤,又有着此地辛氏卖酒给仙人得神鹤的传说,便称为黄鹤楼至今。
上图模型是今日黄鹤楼中的陈列,复原了唐朝时期的黄鹤楼实景,彼时的主楼为两层,可以想见,那时的诗人,来到楼中,正对着滚滚长江,友人谈笑间,饮酒豪情,相送离别之意,由不得诗兴勃发,从而名篇频出。
这巨幅的陶瓷壁画,展现了一位仙人驾鹤飞升,黄鹤楼边,白云萦绕,一众诗人文士,举杯相送,那楼前的白衣人,正是李白,唐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三月,三十岁的李白与四十二岁的孟浩然在黄鹤楼相约,李白写下了著名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可以想见,登斯楼也,长江之水从天际而来,孤帆一片,只剩远处的影子,渐渐消失在碧空中,江风吹拂,这是何等的壮美之境。
上图为今黄鹤楼中陈列的宋朝时期黄鹤楼模型,仍为两层构造,从北宋时期,黄鹤楼开始流传吕洞宾在黄鹤楼升天登仙的传说,此后便一直成为道教的圣地,同样宋朝的文人也留下了黄鹤楼的诗词,南宋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夏,五十四岁的陆游来到黄鹤楼,写下了《黄鹤楼》一诗:手把仙人绿玉枝,吾行忽及早秋期。苍龙阙角归何晚,黄鹤楼中醉不知。江汉交流波渺渺,晋唐遗迹草离离。平生最喜听长笛,裂石穿云何处吹?
上图为晚明时期所绘的《江汉揽胜图》,从画中可以看出,与唐宋时相比,黄鹤楼变高了,改建为三层,明朝文人袁宏道曾写有《偕王章甫陈公弼登黄鹤楼》一诗:江流千顷蹙云烟,楼阁虽高不似前。画板朱檐遮取尽,争教容纳好山川。
二、清朝时期的黄鹤楼
在千年间的历史长河中,黄鹤楼历经战火多次毁建,其原貌只能在前人的画作中呈现,到了清朝顺治年间重建,8年后的康熙年间被火烧毁,而后重建,又经72载,于乾隆年间重修,再至嘉庆年间整固,可惜咸丰年间的1856年,黄鹤楼在太平天国的炮火中全毁。
1865年,二十八岁的法国摄影师保罗·尚皮翁(Paul Champion)来到武汉,在汉口码头附近拍下了对岸的武昌城,从照片右侧的红圈位置,并无突兀的高楼,可见照片拍摄的这一年,黄鹤楼处于消失状态。
自从太平天国1964年覆灭后,重建黄鹤楼的呼声四起,1868年,湖广总督衙门筹措3万余银两,耗费10个月完成了黄鹤楼的重修。
此后,随着照相术的发明,来到中国的外国摄影人开始陆续拍下黄鹤楼的实景照片,我们在撰写本文时,又新发现部分黄鹤楼早期老照片,以下按时间顺序进行解读。
1871年,三十五岁的苏格兰摄影家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游历中国,他来武汉期间,登上汉阳城楼,拍下了刚刚建成三年的黄鹤楼(见上图),从楼的三层造型看,与晚明时期的画作相仿,这张照片也成为黄鹤楼最早的一张影像。
1874年,沙俄政府为了调查中国的国情,组成一支科学和贸易考察团,在中国期间,摄影师阿道夫·伊拉莫维奇·鲍耶尔斯基 (Adolf Erazmovich Boiarskii)拍摄了大量的珍贵照片,这张就是考察团一行沿长江逆流而上,来到武汉时在船上所拍,这张构图,展现了沿江风光的全景,新建的黄鹤楼屹立江岸,传统的中国民居簇拥,毫不夸张地说,这没有一丝现代建筑影子的景色,正体现了古代中国的极美之境。
这张照片是在汉阳城楼下所拍,拍摄作者不详,拍摄时间应该在1875年前后,在片中,我们朝黄鹤楼望去,恰好有一人在楼前的城墙上看风景,而城楼下方,挤着很多棚屋,堆放的东西都是易燃之物。
这张照片由英国摄影师威廉·桑德斯(William Saunders)(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摄者是其助手大卫·格里菲斯,后来大卫于1878年离开桑德斯来到香港)拍摄,具体时间应该在1878年之前,刚好与第一张汤姆逊所拍位置相反,我们可以看到黄鹤楼上的楼匾字样为:南维高拱。楼下的围墙前,有4个人正在赏景。
这张黄鹤楼的照片目前在网络上很少出现,和前图同为威廉·桑德斯(或其助手大卫·格里菲斯)拍摄,此图甚高清大家可以放大细看,由于阳光太强,有些过曝,楼顶的牌匾已看不清楚,但是下方的门匾“江汉长”三字清晰可辨,结合前图判断第四字为“流”,楼的左侧一群人正在欣赏江景,从他们的身高与柱子对比来看,黄鹤楼显得极高大壮观,对岸的山影依稀可见轮廓。这张照片的右侧建筑,是“春秋笔命馆”,还有着“命定终身”的宣传语,看来游人来此大多会算命一番。
这张照片出自1915年出版《进步》杂志,拍摄人及时间均未记载,经过与威廉·桑德斯拍摄的相同位置对比,我们发现在楼前的围墙处,多出来一棵树,看其长势,应有三年左右,从而拍摄时间可能在1880年前后。
这张照片拍摄于1880年,右下角有Pow Kee的英文,为宝记照相馆的标记,应出自该照相馆的摄影师,此片空气通透,长江与对岸清晰,黄鹤楼高高矗立,前方为孔明灯,下方的城墙处,堆满了木棚与杂草,为4年后的大火埋下了隐患,楼旁的房屋上写有:“三元宫积善堂”的字样,那棵树则生长在后院。(此图极高清得之不易,喜欢黄鹤楼的读者朋友可以放大细观)。
笔者写到这里,觉得全文所引用的照片唯有这张最能体现黄鹤楼的气势,长江从天际滚滚而来,对面龟山横卧,晴川阁屹立,登临高楼,极目天舒,当崔颢写下《黄鹤楼》一诗后,难怪李白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世代交替的文人墨客,纷至沓来,这高楼,恍若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又如那长江水,后浪推前浪,留下的诗文名篇让我们乃至后人感怀铭记。
可惜好景不长,命运多舛的黄鹤楼,重建十六年后,于清光绪十年的1884年八月初四,不幸被民房导致的火灾烧毁,这一年在上海刚创刊的《点石斋画报》以图画的方式报道了此事,通过这篇《古迹云亡》中的图,再现了黄鹤楼大火的惨景,而前面的照片中可以看到黄鹤楼下那些易燃物一旦燃烧,风助火势,火苗极易上卷,木结构的黄鹤楼则无法幸免。
而1884年八月初九出版的《申报》报道了火灾详情:八月初四七点半,北方劲吹,东门坡旁的一张姓骨货作坊的伙计上楼取物,失手掉落灯具,引燃堆放的杂物,导致火灾,又将别家的柴火院、木板厂一并点燃,住户惊慌失措逃跑途中,撞翻栅栏,又引起更多地方被烧,从而导致黄鹤楼被焚,八点多钟向着南方轰然倒塌,千古名楼就此永别!
三、晚清时期的黄鹤楼遗址
这张照片拍于1900年,看位置应该是在黄鹤楼遗址处,或者是在孔明灯处往下方所拍。
黄鹤楼烧毁20年之后的1904年,当时的洋务运动如火如荼,武汉作为通商重镇,西风东渐,时任湖北巡抚的端方,在黄鹤楼原址修建了一座西式建筑,不伦不类的造型,令人如鲠在喉,不过端方没想到的是,此楼本意作为高台瞭望火警示警,后来被民间称为警钟楼,这张拍摄于1911年的照片,我们可以发现,前方的孔明灯如同香炉,新楼高耸的塔楼恍如墓碑,而1911年的辛亥革命恰恰在武昌爆发,彻底埋葬了清王朝。
图中的警钟楼其后有一座楼阁,此后人们把它当作了黄鹤楼,此楼究竟是何来历,这要从晚清重臣张之洞说起。
张之洞大家应该都很熟悉,1889年他从两广总督转任湖广总督,1907年以七旬高龄离任,在任十八年,经略湖南湖北期间,重视洋务运动,对湖北的发展贡献巨大,他不仅重视教育,还兴办铁厂等新式工业,很多人会产生疑惑,张之洞任内为何不重修黄鹤楼,却同意湖北巡抚端方新建西式警钟楼,这可以从他主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理念解释,让这样的建筑替代黄鹤楼成为武汉标志性的建筑,能够表明他大办洋务的决心。
上图拍摄于光绪季年,他在湖北期间培养的门生众多(左侧第二人为黎元洪),遍布各重要职位,离任之后,众门生为了纪念他,不仅为他修建生祠“抱冰堂”,更集资修建仿黄鹤楼样式的风度楼。
这张是1908年由法国摄影家菲尔曼·拉里贝(Firmin Théophile LARIBE)拍摄的风度楼,应该是建成不久,楼旁还有脚手架,台阶旁还有施工的痕迹,楼匾清晰可见“风度楼”三字。
在北京的张之洞得知风度楼建好后,对楼名不甚满意,他从《晋书》(列传二十三之刘弘)中的一段话:将军致讨,传首阙庭,虽有不请之嫌,古人有专之之义。其恢宏奥略,镇绥南海,以副推毂之望焉。取奥略二字,亲书楼匾遣人送到武汉,此后风度楼就改为奥略楼,成为人们心目中的黄鹤楼。
这张照片拍摄者不详,通过警钟楼旁的建筑分布,以及对面龟山上的建筑不多,初步判断拍摄时间应该在1909年后。
四、民国时期的黄鹤楼遗址
这张是1915年之前拍摄的孔明灯,其实这是一座建于元代的胜像宝塔,因外形似灯,而被俗称为孔明灯,塔的左侧围着一大群人,看摆放的物件,那是当时流行的西洋镜,再往江面看去,一艘木船,升起白帆,那正是诗词中的意境。
这是1918年出版的《正谊(上海)》杂志所刊登的一张警钟楼照片,此片与约翰·汤姆森1871年拍摄的黄鹤楼几乎在同一位置,可惜四十七年间,原楼早不见,换成了丑陋的西方建筑。
从这张照片及以下共5张照片,均出自于日本摄影师金丸健二1920年出版的摄影集,此图是他在乘坐的轮船上拍摄,警钟楼与奥略楼的全景一览无遗,伸入长江的黄鹄矶,钟楼如烟囱,像极了一艘巨轮。
据此图景象判断,金丸健二应在警钟楼上,朝着长江下游的方向拍摄,诗仙李白在一千多年前,就站在当时的黄鹤楼上,看到长江从天际而来,写下了不朽的诗篇。
金丸健二应在警钟楼前,拍摄下方的孔明灯,可能是在一个夏季,烈日炎炎,不知是游人还是小摊贩,几个人躲在塔下的阴影里休息。
金丸健二站在警钟楼上,往东方拍摄,右上角的高楼正是“奥略楼”,上方的牌匾为张之洞手书,下方的亭子上,挂着“显真楼照相馆”的招牌,这座照相馆由严添承在1881年开办,选择此处,正是看中黄鹤楼的名胜所在,此后生意果然兴隆。
站在警钟楼前,此处可能是古黄鹤楼的楼前,奥略楼两旁除了两家照相馆,还有茶楼,为游人服务,烈日暴晒,店铺都支起了防晒棚,游人也打着伞走过。
这是1920年代从轮船上拍摄的黄鹤楼遗址,蓝天白云下,黄鹄矶头,最前面是孔明灯,其后是警钟楼,后方是奥略楼,巍峨的汉阳城很是壮美。
1920年代的奥略楼,其形制与唐宋时相仿,难怪被游人们当作黄鹤楼,这张照片在警钟楼上所拍,是古黄鹤楼往东眺望的视角,遥想千年以前,崔颢、李白、孟浩然等一众诗人们就驻足于此饱览美景。
和上图为同日拍摄,只不过是在奥略楼上,远眺长江与对岸,警钟楼更显突兀,与晚清的古黄鹤楼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这张珍贵的瞬间,如果撇去警钟楼,唐朝诗人崔颢的《黄鹤楼》一诗的后半部分几乎没有差别: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而1927年的春天,三十岁的毛泽东与杨开慧一道登上奥略楼,他目之所及,便是照片中的景致,可能遇上春雨绵绵,仍然豪情万丈,写下了著名的《调寄菩萨蛮·登黄鹤楼》一词:“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是1926年4月日本间谍拍摄的奥略楼,同样是在警钟楼上拍摄,左下角的仍是显真照相馆,右侧的西式洋楼,楼顶的瓦和前图相比,已经换新,我们可以判断前两图拍摄时间在1926年之前。
这张照片是1931年日本情报人员站在龟山上往对岸拍摄,大家放大图片,可以清晰看到警钟楼与其后的奥略楼。
1930年代拍摄的警钟楼,作者不详,可以看出广场上,人来人往,人们的衣装很是新潮,楼上的栏杆处,有一个广告横幅是照相馆的“新式美术照相技术”的内容,下方的城壁则刷着反动标语。
此图与前图方向相反,从栏杆样式看,应为1930年代拍摄,旁边的江堤堆满了沙袋,可能是遇到了长江洪水的年份,孔明灯后的城墙出现的坍塌,许是暴雨导致。
1937年由日本情报人员拍摄的奥略楼,楼前的亭屋是“铁笔豪”算命馆,几个老人和孩子走来走去。
与前图同日拍摄,站在警钟楼的平台处,孔明灯旁,好几个游人在赏着江景,江面上船只明显见多,水路交通繁忙。
1938年仍然由日本情报人员拍摄的奥略楼,这张照片里张之洞的亲笔书法很清晰,第二层则是“江汉茶酒馆”的牌匾。
五、新中国时期的黄鹤楼
1949年9月,新中国即将成立之际,李文骥、茅以升等一批桥梁专家,向中央建议建造武汉长江大桥,随后获得批准,于1955年9月1日动工兴建,1957年7月1日主桥合龙,当年10月15日通车运营。大桥的设计,选择了从黄鹄矶过江,非常令人遗憾,古黄鹤楼遗址上的全部建筑,包括警钟楼与奥略楼都被拆除,上图为1956年6月的《人民画报》刊登的报道,右中的一处平台即古黄鹤楼遗址。
此图为大桥通车时由摄影家(作者未知,如果有知情的读者烦请告知)拍摄的全景照片,右上方箭头处的纪念碑,正是古黄鹤楼的位置。
从此黄鹤楼不仅不能在原地恢复,那曾经古黄鹤楼上所见的江景,也被武汉长江大桥横亘所取代。
在社会各界的呼吁下,湖北省政府于1980年批准异地重建黄鹤楼,红色箭头所示为古黄鹤楼与新黄鹤楼的位置,经过紧张的建设,新黄鹤楼于1985年6月10日建成向公众开放。
这是1986年第5期《人民画报》刊登的新黄鹤楼照片,由摄影家罗文发拍摄。
笔者于2013年7月拍摄的黄鹤楼。
这是笔者登上黄鹤楼,远望长江,武汉大桥如同巨龙过江,虽然楼高依然壮阔,但是离江甚远,长江也成了一条河的模样,在下方的大小楼房簇拥下,再也无法找到古黄鹤楼的临江之壮观,崔颢如能再来,恐怕会更加让他愁绪漫天了。李白重现,他也会惊诧这沧桑巨变了。
后记
自从想写一篇黄鹤楼历史的图文,没想到搜集资料,却非常之难,那些老照片如瀚海里的一滴水,核实每一张的作者与拍摄时间、背景,笔者耗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再写成本文,完完整整用了30余个小时,因水平有限,文字冗长如裹脚布一般,还望有耐心看到这里的诸位读者朋友们见谅!
想必大家通过这些真实的照片,对黄鹤楼的前世今生,已有了一个初步了解,至于古楼与今楼的差异优劣,都是见仁见智,只要我们心中能有一个自己喜爱的黄鹤楼,那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