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之七十一:厓山海战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梦碎厓山前路尽 可怜蜀地有孤忠
大宋末帝
宋端宗驾崩后,张弘范亲自领军,发誓追小朝廷到天涯海角。从这时起,两支宏大的船队几乎形影不离,从广州到秀山,从秀山到香山岛(今广东中山),双方且战且行,吃亏的永远是小朝廷一方。
香山岛一役,小朝廷在战斗中减员不少,在飓风中损失更大,首相陈宜中率领的800艘战船全都翻了,据可靠记载,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都被淹死。
这人的命可真够长。
落汤鸡?陈受够了,他再不想飘来荡去,死去活来。他提议大伙儿去占城(今越南中南部)过海外陆地生活吧。
没人响应。
陈宜中热情高涨,说他去给大伙儿打前站,先去占城探路,就走了。这是他在历史中出现的最后一幕,当他的船开远了,有人才想起来,这人从前就逃跑过。
陈宜中逃跑一个月后,小朝廷的船队到达了井澳(今广东中山南海中),他们再次遭遇了飓风,大约十分之四的船翻了,同等比例的人淹死。这些船里就有宋端宗赵昰的船,赵昰本人连淹带吓得了重病,在次年的四月病死。
接连翻船,连续死皇帝,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群臣多欲散去”。关键旱情,陆秀夫站了出来——“度宗皇帝有一子尚在,将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他的话唤醒了一直都坚定存在的大宋忠义之心,能一路追随直到现在的,都是难忘故国,绝不屈膝异族的忠勇刚烈之人,谁愿意沉沦灭亡,成亡国之人呢?
众人立赵昺为帝,是为宋怀宗帝昺,改元兴祥。杨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张世杰任枢密使主管军事,陆秀夫任首相,他每天亲自书写《大学章句》,为年仅8岁的帝昺上课。
且行且战,临近东亚大陆的最南端,张世杰屡败之余决定开辟基地。最初他选择的是雷州(今广东海康),大致相当于雷州半岛一带。
公元1278年五六月间,张世杰遣将与元军争雷州,这座之前一直是大宋发配重案罪官的城市成了小朝廷的噩梦,败绩再一次降临,现实逼迫他们继续向南逃跑。
下一个目标,崖山。
终于到了崖山!
世纪大海战
崖山,古文作厓,现代多作崖。它位于今天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南约50公里处的崖门镇。银州湖水由这里出海,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延伸入海,阔仅里许,故称之为“崖门”。门内是天然的避风良港,每天潮起,可乘潮出战;潮落,可据险而守。从地势上看,是绝佳的战略要地。
张世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立即命令士兵上岸,造行营30间,建军屋3000间,做出了长期驻守的打算。
追击的元军很配合,隔了大约半年之后,在公元1279年的年初正月间,从潮阳(今属广东)由海路赶到了崖山。领军的是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
几天之后,副帅、江西行省参知政事李恒也从广州率领120艘战船赶到。这样,元军整体军力水陆两军共约3万左右,战船大约400艘。
崖门内,张世杰拥有战船近千艘,兵力达20万以上。
两相对比,大宋的优势是压倒性的,没有理由再失败,何况抢先占据崖门,坐拥天险,元军的水师只能飘在海面上,种种优势都在预示,大宋如果抓住机会获得大胜,不仅不会灭亡,反而会借机在南中国站住脚跟,哪怕只是两广一偶之地,至少也是五代时南汉的根基。
可这只是表面上的数字参照,不为人知的是,大宋20万大军之中,存在着大量的宫女、内侍、官员家属、军兵家属,以及大量的文官。
除去这些非战斗人员,宋军的战力不过几万人而已。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屡战屡败,不断逃亡的原因所在。
更重要的是,张世杰的心理变得烦躁。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开战之前做两手准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连续败连续逃,让他受够了。
张世杰放弃了崖山海战中独一无二的最关键地段——崖门。他把一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围成方阵,以大索勾联,四周围起楼栅,其结构像陆地上的城廓一样。宋怀宗赵昺的座舰就居于这座方阵正中间。他决定以堂堂正正之师,与元军决一死战。
他的口号是——“连年航海,何日是头,成败就看今天!”
元军水师非常欢迎他这么做,非常配合地集结了全部实力与之对阵。这边战云密布,海面上几十万人动辄生死相向,而在不远处的另一端海面上,却是歌舞声平欢声笑语,当地居民正在举行每年一度的海上元夕夜竞渡。
这几天正是元宵佳节,国家兴亡,赵家兴废,不足以让所有汉人陪着去死去活,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回到战场,元军水师发现张世杰又把战般绑在一起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的宋军主帅是俺们的卧底吗?!
4年前焦山水战时,张世杰只是将十船连成一舫,这回居然是一千多艘绑成一座大城,这要是不放一把空前大火的话,真是枉费了张世杰的好心。
这些烦人事是没法干扰到张世杰的,再一次绑船并不是他失忆了,忘了之前的惨痛教训,而是他早有准备。为了火,他让士兵们挖了海量的烂泥上船,都厚厚地涂在船外板上,再用长木杆作阻挡,防止敌船来撞。为了生存,他还在船上准备了足够所有人吃半年的粮食。
做完了这些,张世杰非常确信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可以直面战争,等待胜利,或者持久的对峙。
这两样他都没等到,胜利、失败暂时还看不出来,宋军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新问题。
元军水师在张世杰放弃崖门背山面海时,第一时间抢占了崖门,掐断了宋军重回岸上的可能。这看似没用,海战嘛,与陆地何干?但是张世杰给船队上的20多万人准备了半年的粮食,却没办法准备哪怕一个月的淡水!他每天都得派人回崖门内取淡水,取烧水作饭的木柴,这些都在元军抢占崖门之后丢掉了。
仅仅10天过后,宋军淡水供应就出了问题,南中国海上炽烈的太阳下,口喝难耐的宋军士兵只好从海中提起一桶桶的海水勉强喝下去,结果谁都知道,那跟喝毒药一样,他们立即开始上吐下泄。宋军的战斗力锐减,并且只会越来越减。
这时元军才开始了攻击。
元军在崖山西山头上架起回回炮轰击船阵中间宋怀宗的御舰,几炮之后御舰上迅速作出反应,张起了巨型布帘遮挡炮石。效果相当地好,据记载巨石击中布帘,御舰岿然不动。这算是非常规攻击方式,有可能是宋军船阵的选择地点非常欠抽,居然离主动放弃的崖门不太远。不奏效之后,张弘范决定用火攻。
一艘艘满载着柴草的小船被点燃,直冲南宋的船阵。
宋军水兵用长杆抵住火船,不使靠笼。偶有漏网的,涂满了湿泥的船外板还真的顶用,火焰没法立即燃起,随即被南宋水兵用海水浇灭。
相持不下……这么说并不准确,元军根本不必担心宋军有哪怕一点点的进攻。一千余艘木制战船绑在一起,得用什么样的发动机才能推得动?
一座不动的船城,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攻击力!
张弘范决定再一次劝降,他早有准备,随船带来了张世杰的外甥。该外甥三次进入船阵劝降,张世杰不为所动,回答得铁骨铮铮——我知道投降能活命,且能富贵,但忠义之志决不动摇!
公元1279年的阴历二月初六日,元军发起了总攻。那一天乌云密布,海浪汹涌,大海现出了它狂暴的一面。元军水师兵分四路,从东、南、北三面向崖山外的宋军船城进攻。张世杰率众力战,从黎明时分直到黄昏降临,历经涨潮、退潮两个时段,士兵和船阵先后崩溃了。
士兵们疲劳饥渴上吐下泄,加上一整天的剧烈战斗,早已不可支撑。看似坚固的船城只能防守无法反击,永远立于不胜之地,解体只是迟早而已。
元军摧毁了宋军外围的7艘大舰,突入船城内部,到这地步,张世杰才下令砍断大索,各船逃生。这让当时的海面乱成了一锅粥,张世杰本人居然无法接近他最应该保护的对象——宋怀宗。当时黄昏降临,暮色四合,风雨大作,张世杰遥遥望见帝昺的御舰,隔于形势,他没法亲自去接,只好派人架小船过去。
操船者不顾一切地在无数激烈交战中的战船间划行,奇迹一样地接近了御舰,并且爬了上去。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御舰上都不同意。
宰相陆秀夫惟恐来人是元军假冒的,断然拒绝把宋怀宗交给来人带走。
这种担忧绝对是有必要的,国亡在即,无数可耻的投降者挖空心思想找进身之阶,此时帝昺无疑是最好的投降礼物,怎么能随便就交出去?!
接应者无奈,只好退走。远处停在外围的张世杰无奈,只好率领十余艘战船,保着杨太后,顺着退潮的海水扬帆远逃。
宋怀宗的御舰孤零零地被围在战场中央,无论怎样都没法脱离了!
当是时,或死或降,别无他路。陆秀夫在黑夜中决定以死殉国,他仗剑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都驱入海中,他的妻子死死拉住船舷不松手,他长叹一声,喝道——“都去!还怕我不来?”
陆夫人松手,沉入了大海。
负帝投海
陆秀夫转身望向年仅8岁的宋帝赵昺,流亡至此已近3年,航海逾万里,所为者何来?难道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他抱起了帝昺,对这个孩子说——“国事至此,陛下应为国死。德祐皇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说完,他紧紧抱住他的皇帝,涌身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大宋帝国至此终于灭亡,不管她是否软弱,不管她是否屈辱,她的最后一位皇帝和宰相,以世间最绝决的方式为她划上了句号。
崖山之役,大宋全军覆灭。据载,第二天凌晨,“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这些人和陆秀夫一样选择了绝决,选择了尊严。
而在远处的海面上,张世杰的船队终于逃出了生天。杨太后听到帝昺的死讯,她抚膺痛哭:“我忍死到今,只为了赵氏一块肉啊,现在没希望了!”她投水自尽,为赵宋殉葬。
张世杰不久后死于一块海上飓风。
至此,流亡小朝廷全体覆灭。
大宋悲歌
后人翻阅这段史书,感叹者有之,摇头者有之,愤怒鄙夷者更有之,比如有人评论说,陈宜中能逃而不能死、陆秀夫能死而不能战、张世杰能战而不能谋……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何至于远逃万里,在崖山与敌死拼?
一家一姓的天下历经320年之后,注定了元气尽丧,国家肯定无人。当是时,处上位者注定了只是些或庸碌无才,或无耻贪婪之辈,灭亡是无可避免的。
所争者,只是灭亡的方式。
在这一点上,赵宋之亡,除了陈宜中等无耻之徒外,陆秀夫、哪怕是张世杰都可以无愧于史册后世。崖山之战结束了,除了参战的元军之外,还有一个人全程的亲眼目睹了战斗的整个进程。
文天祥。
文天祥早已被俘。
他被张世杰排挤出小朝廷之后,选择了回自己的老家江西抗元。公元1277年,文天祥率兵于雩都(今江西于都)大败元军,收复了兴国、吉州(今江西吉安)等地。他在兴国建立大本营,江西各地抗元义军四面来投,形势一度大好。
但是他终究是个文官,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准备不足,大胜之余忘了戒备,元朝江西宣慰使李恒,也就是率水军支援张弘范进行崖山海战的那个人,率重兵偷袭兴国,文天祥应战失利,大败至空坑(今江西永丰南)一带。
败退中,队伍零散,文天祥的妻儿、幕僚都被俘虏,他本人因为有义士替身受捕,才幸免于难。
纵遭大败,文天祥仍然百死不回。他收拾残部转战广东东北部的南岭地区。情况越来越险恶,文天祥知道事不可为了,他向小朝廷请求归队,可是张世杰再一次拒绝。
此时此刻,文天祥孤身在外,声名外显,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投降,另一个是败亡。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能战而不能谋的张世杰,有忠义却无心肝的张世杰!
公元1278年的年底十二月份,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岭坡被俘,自杀未成,被押往崖山战场。这一路是文天祥的炼狱之旅,身在敌营,睹物思人,如此锦绣山河,统统落入敌手,而他空怀满腔忠义报国之心,却无可奈何,连自己也成了被俘之人。
到崖山战场,张弘范要他写信去劝降张世杰。文天祥冷然相对——我不能救父母,难道还会劝人去背叛父母吗?!
他取过纸笔,录下了不久所写的那首《过零丁洋》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在世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投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替死敌去劝降?张弘范笑了笑,连称“好人,好诗”,命人把文天祥带下去,绝口不提劝降的事。
文天祥随着元军水军出航,近距离亲眼目睹了崖山海战。这对他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他所竭尽全力,倾尽所有想保存的,就在他眼前毁灭!
扬州挽歌
崖山海战之后,元军南征大军的全部工作只剩下了一件,找到大宋传国玉玺。这在几天之后,半真半假地完成了,有人宣称,在一具男孩儿浮尸的脖子上找到了它。可这具比玉玺明显更重要的尸体,却偏偏下落不明。除此以外,就剩下了文天祥。
要怎样处置这位亡国宰相?
张弘范在各种庆祝,包括在崖山之畔的山崖陆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之余,还是很想保全文天祥。他觉得,留一文天祥也无关改朝换代的大局,反而更能衬托出元朝开国的恢弘气度,何尔而不为?
忽必烈也这样想,他特意批了份文件下来,说“谁家无忠臣”。命专人押解文天祥去大都。文天祥的北上苦旅开始了,他名扬中华,为华夏千年民族魂的光荣之旅也就此启程。
当年五月,押解队伍进入南安军(今江西大余),文天祥的故乡临近了,他计算时日,估计8天之后会到达老家吉安。他开始绝食,相信8天之后到达时会饥饿而死,他可以饿死桑梓,尽节故里了。可天不从人愿,绝食8天他没有死,而故乡已过。
文天祥决定恢复进食,以便在虏廷从容就义,更有价值。
一路北行,元人并不禁锢文天祥的视听,很多战时讯息一个个传入,文天祥发现他真的成了一个孤单的人。除他以外,扬州、钓鱼城都已经陷落了。
说扬州,李庭芝在误解中赶走了文天祥,随即被元军重兵围困。扬州城在10个月期间弹尽粮绝,城内达到了易子而食的程度,但仍然死战不降。
临安陷落,宋室投降。谢道清和全国州郡发岂有此理归降手诏,元军派人持诏书到城下招降。李庭芝说,我只知奉诏守城,没听说过以诏谕降的!
副将姜才发弩射退来使。
不久,得知元军押解宋恭宗一行赴大都,正途经扬州。李庭芝与姜才率兵4万夜袭瓜洲渡口,试图夺回宋室一行。激战3个时辰仍未成功,只好退回扬州城内。
元军再次拿着谢道清的亲笔诏书到城下招降。诏书云——“今吾与嗣君既以臣伏,卿尚为谁守城?”问得很符合程序,这个世界都是姓赵的,俺赵家都投降了,你还守什么城,这不是在妨碍正常的财产转移吗?
说得多么理直气壮,李庭芝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在沉默中一箭射死元军的使者,以行动拒绝投降。至此元军明白只剩下强攻一途了,之后半年之间双方苦战不休,蒙古人在扬州城下围起了一条长墙,以城外之城彻底封锁了扬州。
忽必烈适时送来了最后一次招降信,他许诺只要扬州投降,之前的抵抗、杀使者等行为全部赦免。李庭芝有些心动了,恰好姜才冲出重围,去附近州县筹粮回来,他凛然道——“相公不过忍片时痛而已!”李庭芝幡然悔悟,人生除死无大事,与那片时之痛相比,他们有更在乎的东西。
10个月之后,福州小朝廷任命李庭芝为左相,派使者来召唤。李庭芝命副副手朱焕留守,他与姜才率领7000名士兵北上泰州(今属江苏),准备从那里泛海南下。
李庭芝前脚走,朱焕立即就投降了。扬州陷落,元军全军开拔追击李庭芝部,终于把他们围堵在泰州城内。
李庭芝、姜才终于力尽被俘。元军主帅阿术责问李庭芝为什么不降,姜才大叫“不降者,是我!”
阿术犹豫,蒙古人是重硬汉的,李庭芝、姜才无疑硬到了不可以思议的地步,当此天下已定的大势,实在没必要多杀。
一边的朱焕说话了,扬州积骸遍野,皆他们所为,不杀何待?
一句话勾起了之前10个月里的杀戮怒火,阿术下令将李庭芝斩首,姜才剐杀。临刑之日,原大宋江淮主将,那位应该七十九就死,非要活到八十三的夏贵特意赶来来观刑,姜才受刑中冷然发问——老贼,你看着我不感到惭愧吗?!
扬州世代忠烈,闻听李、姜被害,全城百姓无不流泪。这股忠直刚烈的气息一直留存了下去,直到数百年后明末清初时,这座硬到不可思议的城市也在与李、姜一样忠贞刚烈的史可法率领下,与清军死战,哪怕屠城十日也绝不投降!
壮哉,扬州!
千古钓鱼城
茫茫神州,只剩下了独钓中原的钓鱼城。至大宋灭亡之时,钓鱼城的主将已经换了三任,当初让蒙哥城下饮恨的王坚第二年就被召回临安,不是为了嘉奖,而是贾似道等朝臣猜忌他,把他排挤到了普通州县去当地方官。
公元1264年,崖山之战前15年,王坚在和州知州任上郁郁而终。
钓鱼城的第二任主将是张钰。张钰是王坚的部下,一个在某种程度上比王坚理加强悍坚硬。他接手钓鱼城之后,不止是固守,而是适时出击。当临安陷落时,他派部将突袭青居城,抓获元军安抚使刘才;3个月后,派兵弛援重庆,合力攻克凤顶寨,再之后收复泸州,捕杀叛将梅应春与元将熊耳,抓获熊耳夫人。听说小朝廷在福建称帝,他在钓鱼城内辟建皇城,派出百余人南下寻访,准备接来长期独立。
当然,这百余人没法横越神州,再越过百万元兵,把小朝廷接到钓鱼城里来。
公元1275年的年底十二月,涪州降元,重庆告急,张钰按捺不住,留副手王立守城,自己率军攻入重庆,接任制帅之职,旋即克复涪州。过了正月,张钰大会西南众将,联合忠、万两州军力连破元军十八砦,解大宁监之围。
一时间,西南振动,宋军在这一片区域里大有复兴之势。
天下大势如此,张钰注定了只是昙花一现。元军集结重兵围困重庆,用的是扬州之战同样的战术,结局却没那么严重。
张钰的身边没有姜才,他的部将出卖了他。张钰在巷战之余选择出逃,逃到涪州时被元军抓获,被押解到安西(今陕西西安),软禁在一座庙里。
回头说钓鱼城。
天下事,难说没有运气的存在。大宋灭国,神州沦陷,钓鱼城天险也变得脆弱,原来自成体系,可以永远生存的山城,居然连续两年干旱,城里农田颗粒无收,据当地县志记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金城汤池,非栗不守,到此地步,钓鱼城终于投降了。
这座从公元1240年由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始筑,至公元1279年正月最后一任守将王立出降,共抵抗蒙元整整40年,前期以击毙蒙古大汗蒙哥而光耀史册,后期独自支撑巴蜀危局被誉为独钓中原的旷世坚城终于倒了。
张钰在陕西听到消息,以弓弦自缢身亡。
钓鱼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体覆灭。这两件事接踵而至,奏响了大宋末世的挽歌。
千古凌霄城
凌霄城,这座在十三世纪惨烈的宋蒙战争中,大宋的半壁江山最后一个被蒙古军队攻克的堡垒,被历史的烟云湮没700多年后,随着兴文旅游业的拓展,又隐约进入今人的视野。
据中国古代地名大词典载:凌霄城三面峭壁,西连五斗坝,深箐雄峻如城,宋置,明初都掌蛮(僰人)依为巢穴,成化四年,枢臣程信督兵讨叛蛮,别将李矿攻凌霄城,遂大破之……又据凌霄山四十八道拐崖壁上刻于南宋宝祐五年(公元1257年)的题记,为防备蒙军从云南进攻四川,四川宣抚制置使蒲泽之令泸州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州、叙州、长宁边面,由长宁守臣易士英等人负责,在凌霄山巅修筑凌霄城,以防占据云南的蒙古军队从背后夹击泸州防区,且情急时将长宁军治于城内固守。
1279年2月,被蒙古军队围困于广东崖山(今广东新会)海上的南宋末代皇帝赵昺投水自尽后,凌霄城的大宋军民明知大宋已亡,四川境内抗蒙的方山城堡钓鱼城、神臂城、云顶城等已全部失陷,大宋境内已无成建制的抗蒙力量的情况下,仍以一座孤城屹立于蒙古军队如雨的箭矢、如林的弯刀之中,坚持抗击天下无敌的蒙古军队达9年之久。1288年,凌霄城在最后的激战中被攻破。
大宋将士凌霄城玉碎,被史学家称为大宋抗蒙的绝响,被文学家称为大宋最后的骨气。
〓 战争史的奇观 〓
山色迷蒙,既像下雾又像是飘雨。我仰望头上海拔1千多米的凌霄山,状如一株底部盘根错节、腰部齐斩斩锯断的庞大树桩,整个山峰犹如一座空中城堡。其平阔的山顶,具有大宋时期四川抗蒙方山城堡的典型特征。
抗蒙方山城堡,是中国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一个特定的称谓。
13世纪中叶,整个欧亚大陆都在蒙古军队的铁蹄下颤抖。兴盛于蒙古高原斡难河流域的蒙古帝国,其剽悍的骑兵向西越过伏尔加河、多瑙河,向西南越过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向南越过黄河。1251年蒙哥继任蒙古帝国大汗后,决心将“上帝之鞭”挥向两个更远处:跨过非洲最长的河流尼罗河和亚洲最长的河流长江。因此,当蒙古贵族们将箭头和马首对准长江以南时,他们踌躇满志:10年灭宋不成问题。
这场战争一开始,蒙军的主攻方向是四川。时任四川军政一把手的安抚置制史余玠,针对蒙军善于平野驰骋,拙于山地及跨江作战的特点,在1243年至1252年的9年时间里,有计划有步骤地在四川境内的长江、嘉陵江、沱江、岷江沿岸,选择险峻的山隘加固和新筑了数十座山城。因这些城堡大多建在山顶平阔、四周峭壁环绕、状如城廓的方山之上,史称方山城堡防御体系。这是中国古代战争史的奇观,是非常时期的特殊产物。
野蛮的游牧民族低估了文明的农耕民族的气节与智慧。大宋军民空前悲壮惨烈的保卫战,持续了令蒙古人做梦也没想到的52年。而更令世人震惊的是,大宋末代皇帝赵昺及数十万大宋军民集体蹈海殉国后,南宋凌霄城头,仍刀戟如林,旌旗高扬,令蒙古贵族寝食难安长达九年。
〓 城门岩石凿就 〓
接近山顶时,一处断裂的悬崖阻断了上凌霄城之路,此处古称“断颈岩”,当年曾置有吊桥。我从深沟的一侧艰难地攀爬上去后,一片状如城墙的山石横亘眼前。山石的一侧状如虎口,“虎口”下腭临万丈深渊,登顶入城之路,就被衔在“虎口”之中。
在“虎口”前,筑有凌霄城第一座城防工事。这是一堵半人高、厚约0.5米、宽约5米的石砌掩体。它背倚那块城垣般的巨石,前临我刚才攀上的深沟。它如一排锋利的虎牙,随时准备将袭击者咬得粉碎。这一排掩体,约可供数十人隐蔽固守,从而与其背后山顶城墙上的守军构成立体防线。它背后巨石壁上密布状如蜂巢的凹坑和裂痕,是无情的箭矢甚至火炮留下的印迹。
公元1468年(明成化四年),明朝大军对宜宾南部拒不向朝廷称臣的僰人进行征剿,兵临僰人盘踞的当年的大宋城堡凌霄城。明军最先从四十八道拐发起攻击。那九曲回肠般的小道无法展开火力,因此,被僰人的箭矢击中的明军士兵如崩塌的石块纷纷坠下崖去,惨叫声不绝于耳。最后,明军化装成僰人奇袭才攻入城内。
过了“虎口”,小道稍宽,道面铺的不是石块而是石板了。我知道,离城门不远了。
如同不少隐秘且险峻的抗蒙方山城堡的城门一样,凌霄城的城门也是在我转过一道急弯后,蓦然跃入眼帘的。如果说我此前对凌霄城的存在、对它的种种神奇故事还有些许疑幻,那么在这一刹那间,我是真真切切地走进了它的历史。
由于凌霄城是沿凌霄山顶四周绝壁边缘构筑的,因此,这座城门左右的城墙,是高好几米的整块巨石,那城门是在巨石上剖出通道后修筑的。门洞高约2米、宽1米多。门内通道长约4米,也就意味着这天然城墙的厚度相当可观,即使用当今的榴弹炮轰击,也不容易摧毁。
这城门的位置真是险绝。门外仅几步远下面,便是与地平面垂直的陡崖,若有人坠下崖去,将毫无碰绊地从相对高度数百米的城门前掉到山底。我稍稍向崖边移步下望,便觉目眩神移。
在门洞内盘桓时,我很快发现这城门不像是宋代城堡特有的卷拱门。门洞顶部,横铺着直径如大土碗的原木,在原木之上,填塞着大小不等的石块,石块之上用泥土夯实填平,从而使之与城门两侧的岩石联为一体。当我的视线从门顶移向门内的墙砖时,在距地面约1米高处,发现了宋代特有的刻有“人”字形纹路的墙砖。这些墙砖与1米高以上的无纹墙砖,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因为当年蒙古军队攻克凌霄城后,像对待四川省内其他方山城堡一样,将所有建筑,尤其是防御设施荡平,以防残余的抵抗势力东山再起。之所以这城门是今天我看到的模样,是因为明代僰人占据此城后,在断壁上予以培修。此城门1米以上部分,应该是僰人所为。
〓 凌霄高耸天外 〓
穿过城门,又拐过一个山包,眼前豁然开朗。此时,我已站在这个如大树桩的凌霄山顶部,站在了当地人常说的“连鹰也飞不过去”的孤峰之巅。
山顶如同一个小平原,碧色连天的蕨类植物,覆盖了大半个山顶。这看似荒野的山顶,却有零零散散的先民们开垦的庄稼地。因山顶的两家农户已于前几年搬下山定居了,庄稼地里的野草已长得来与玉米的残干一样高。
透过眼前的荒凉、寂寥,仍能感受到在这天地相接的云雾之中,在这与世隔绝的弹丸之地,仍适宜人居。据向导介绍,这山顶有浑素二井,浑井水浑浊,专供灌溉和牲畜饮用;素井水清冽甘醇,专供人饮用,最宜沏茶。二井常年不涸不溢,人称神井。素井位于清雍正年间所建的凌霄宝殿(已毁,废墟上今人修有一座城隍庙)背后的凌霄山最高处;浑井位于凌霄宝殿前的庄稼地与苦竹林之间。二井皆为四方形,浑井之水至今仍可浇灌庄稼。如果没有这两口水井,凌霄城的南宋军民不可能在此抗敌35年。
本来我准备仔细寻觅大宋的炮台、更鼓楼、遛马台、练兵场以及僰人的烽火台、哨所、战壕等遗址,但近一人高的蕨苔长得密不透风,脚下一尺多厚的腐草令人如走弹簧床,勉强挺进了数十米便实在无法前行。于是,我只能在那座残破的城隍庙里,从一位无名氏题写的诗中,遐想着无缘目睹的一切:“凌霄巍巍耸天外,川南重镇有遗篇。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黑白分明浑素井,贯古通今传万年。”
其实,我此时已站在一个庞大的文物之上,我已经和古人置身于同一条历史长河,我已经和敢于以身殉国的祖先们如此贴近,这已经是一件幸事,足以令人震撼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站在这充溢着大宋军民最后的骨气的古城堡上,令人感到凄凉而悲壮,荒芜而又充满生机。我相信,随着凌霄城作为景区的开发,历史的本来面目将逐渐在世人面前展现。 “我们能够往以前看多远,我们就能够往未来看多远” (丘吉尔语)。古人留给今人的那一笔宝贵精神财富,将会让我们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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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之民族英雄文天祥
正气千古
海外空悬遗民泪 汗青永照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