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龙灯的队伍,非要集中到和平老街上,亮一亮相,抖一抖威风……
【散文】 正月十五和平赛龙灯
我的故乡——浠水县巴河镇和平片区的热闹,每年主要有三个时间点:正月十五玩龙灯、二月初二玩亭子(抬阁)、二月十九观音会。和平民俗系列的文字,本该早点写完。但是,翻开手头的书籍,发现史料和文化内涵远没有挖掘清楚,于是就暂时搁下来,继续阅读和研究一些问题,带着思考来写作吧。
正月十五玩龙灯,是和平片区每年正月里的一个高潮。龙是华夏民族创造的图腾之一,后来演变成通了灵性的龙。其实,世间哪里有龙呢?今天早上阅读《闻一多全集》的《龙凤》一文,一多先生大胆地指出:
“事实上,生物界只有穷凶极恶而诡计多端的蛇,和受人豢养、替人帮闲、而终不免被人宰割的鸡,哪有什么龙和凤呢?科学来了,神话该退位了。”(第72页)
闻一多先生是我们浠水的名人。而闻氏祠堂,就修在和平村的闻家塆,而不是后来迁居地——闻家铺村。据说,一多先生的祖先本姓文,是文天祥的族裔。宋末逃难,自江西庐陵迁来蕲水(今浠水),先落脚在兰溪镇永福乡,再迁到巴河镇和平乡,后来进一步“分蘖”到周边多个乡村。而闻家铺的闻姓村民,是伴随着明清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古镇巴河的码头经济兴起后,从而集居了相对富庶、思想开化的一个群体,人才辈出,所以走出了闻一多、闻家驷、闻亦传、闻钧天、闻允志、闻立时、闻玉梅……
在和平当地,玩龙灯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过了正月初十,人多势众的村子就要扎龙灯玩。农村重男轻女,而玩龙灯是男性的事情。因此,玩龙灯也证明是男丁兴旺,可以扬一姓之威,扬扬村威。
村里一旦有人“成头”(组织)玩龙灯,主事人就要连续管事三年,相当于一个“任期”,才能罢休。要是中间哪年“打退堂鼓”,迷信说法是要“背时”(倒霉)的。
龙灯过去主要是用竹子编织空心的龙头、龙篓和龙尾,然后买回彩纸贴好,一条长长的大白布从头到尾牵着,那叫“龙衣”。制作龙灯的成本并不高,关键是要有人来举、来玩。
如果谁家旧历年有喜事,诸如娶了新媳妇、做了新房子、生了儿孙,经过主人家同意,龙灯队伍就可以举进家里,围着堂屋的饭桌走一圈,那叫“穿梁”。主人受宠若惊,赶紧门口点上长鞭炮来迎接。备好一块崭新的红布搭在龙头上,那叫“搭红”。饭桌上少不了放上花生、糖果、苕果、米泡等食物,供玩龙灯的小伙子抓着吃。主人还要给玩龙灯的小伙子散发香烟,甚至帮着夹在人家的耳朵沟沟里,或者麻利地帮着点上火,冒起烟来。
因为小山村偏僻,如果某个角落的散户人家龙灯没走到,那甚至还会引发彼此的冲突。你凭么事不去呢?看不上我呢?嫌我的屋做矮了?人穷了?还是你们瞎了眼睛呢……
当然,龙灯不是无缘无故来,彼此没有亲戚或者熟人的村子,外村的龙灯是不会主动上门的。龙灯来了,总有村里的熟人领着举龙头的人穿村入户,末了还要找个空旷的地方表演龙灯起舞,哦呵(喝彩和加油)声声,鞭炮如煮粥。
如果赶上了吃中饭的点,双方还要拉拉扯扯,请玩龙灯的队伍歇一歇脚,客气地说“烧点茶喝”。其实,就是将玩龙人分到每一个农户,吃油炸糍粑和喝酒吃饭。临走,还要用长鞭炮送行,塞上几条香烟犒劳玩龙灯的队伍。
和平街头过去是土路,那可真叫“天晴一地灰,落雨一地泥”。南方的天气,正月十五前后多半有雨雪,和平满街的稀泥巴被过往的人流和车流搅得四处横流,像一条条黑色的蟒蛇、鲶鱼在地上和人们的脚边盘旋……
但是,和平老街犹如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四面八方的群众来看龙灯、看热闹。每年正月十五,和平片区有些实力、有些胆量的玩龙灯队伍,也非要集中到和平老街上,亮一亮相,抖一抖威风。年轻人之间好像不来个“华山论剑”,那就浑身不舒服。你看吧,龙灯队伍要么从上街冲到下街,要么从下街冲到上街,甚至来回好几个回合,好像浅水里来了几条大鱼,搅得惊涛骇浪。
和平街上两边的商铺密密麻麻的,凡有龙灯经过,家家户户总少不了点上鞭炮和烟花助兴。龙灯上街多了起来,难免如汽车多了要堵塞交通一样。遇到“半闪子”(不大灵醒)后生哥不讲道理的,或者故意寻讯滋事的,玩龙灯的队伍之间就会从发生口角升级为动手打架,最后沦为不管不顾的械斗场面。
据说,过去正月十五和平街头,玩龙灯引发打架是常有的事,毁了对方龙头,踩了整条龙灯,伤了人,双方打得“浴泥狗”(在泥巴中弄脏衣服的说法)一样等等,各种传说不断。我是怕见那种血腥的打斗场面,所以从不去围观,敬而远之。
有人说,打架的往往是和平当地几个大姓家族之间:张、江、申、冯。这些大家族的恩怨,有的还能扯到更远的明朝清朝,甚至记入代代相传的家谱中,那可真叫“宿怨”,如“宿便”一样是和谐社会的毒素。
说到底,乡村大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无非是耕地、水源、坟地、婚姻等矛盾和纠葛,那就是争夺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各种稀缺资源。和平当地不同姓氏的家族,大多是元末明初的“江西填湖广”的移民。械斗是移民之间示威斗狠的方式,也是夺取资源的野蛮手段。
而另外一方面,鄂东自古以来重视耕读传家,移民还可以借助读书、科举、做官的“正途”,培养各自家族的大小官员来抗衡周边的其他家族,甚至动用“公权力”来报一己之私仇。
而浠水历史上更早的巴人、河南轪县移民等,因为战争频仍,早已远走高飞,不知所终。有据可查的是,鄂东地区历经了三国之战、唐朝黄巢起义军席卷、宋金之战、宋元之战、朱元璋与陈友谅鄱阳湖之战等等。说得形象一点,历史上的鄂东,南有长江天险,北有大别山屏障,自古就是军事要津。于是,你争我夺,如铁匠夹入火炉中的金属,总是被烧得通红,然后被大锤来回猛砸,哪里容得了老百姓安生过日子呢?
话说回来,玩龙灯本来是一件过春节期间热闹的事情,不幸变成群体性的冲突,真是很不应该的。过去的正月十五,地方政府和派出所每年如临大敌,要安排充足的警力来维持秩序,避免和平街头玩龙人非理性冲突。现在,打工经济盛行的新时代,谁还把眼睛紧盯着本地那点可怜的资源呢?发生械斗就变得太不可理喻了,并且还要受到法律的制裁,那又何苦呢?
遗憾的是,因为在外地工作的原因,和平就变成了我的故乡,相隔得远了,也渐渐生分起来了。多年以来,我等不到和平正月十五的热闹。年年初七上班,就得匆匆离开和平,我只能听熟人说起种种热闹劲儿,落得我干欠(惦念),于是乡愁会漫上心头来……
如今,虽然也能从朋友们的手机视频上看到和平热闹的小片段,甚至长达一两个小时的视频直播,可哪里比得上置身其间的实地体验呢?
是啊,和平人与生俱来的疯劲,那种来自骨子里的抗争精神和娱乐精神,是对生命的礼赞,是对乡土的爱恋,是一曲百唱不厌的老戏,更是一道烙上地理标识的“特色文化大餐”,代代相传,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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