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少女的原生态爱情
就个人感觉而言,这首词是花间词中最光彩夺目的少数篇章之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风和日丽,万木萌发,真是酝酿情感、发生故事的一个绝妙时间点。想想看吧,阳春三月,草木勃发,昆虫起蛰,正是“杏花枝头春意闹”的时节,一切生命都表现出一种与往时不同的律动。根据“天人合一”的中国古老哲学,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在这样的季节里,身与心也呈现与其他时节不同的状态,一种体内阳气的力量与心灵激情日渐生发、饱满的状态。正所谓“一阳来复,万象清明。”
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和风吹送,春阳暖照,满树杏花把这春意闹得一派生机盎然,那飘落的片片花瓣随风吹到了人的头上、脸上,痒乎乎的,让人感觉春天是这样亲切和美好,与人简直是肌肤相亲!这树树繁花,满头花瓣!让心里洋溢的那种春情浓得化不开。
这样诗意的春天里,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象那位春日游的少女,衣饰是怎样鲜艳,容貌是怎样的美丽,情怀是怎样的旖旎,在春天的阳光下,那少女的身姿也是怎样的风情万种。这样落英缤纷,花雨飘洒的环境,对于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女而言,也正是催生浪漫春情和遐想之所在。
在这种情况下,少女蓦然看见了“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陌上”一词颇牵人神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当年,吴越王妃走在春日“陌上”的风景里,而善解人意的吴越王钱镠会专门派人带信,叮嘱她尽情游赏:“可缓缓归矣”。可见,那是怎样一个美丽如仙境的春之“陌上”!
这样花开遍野的春日“陌上”居然出现了一位翩翩少年郎:那位陌上年少,风神俊朗,仪态潇洒,“年方少”而且“美姿容”构成了致命的魅惑。这样的少年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地点,就象厚厚积雨云层里出现了一道闪电,瞬间耀花了少女的眼睛。那一刻,也许她激动得脸现红晕,胸中“冬冬”心跳如撞小鹿。那种“惊艳”的情形好有一比,就象现在的明星王子闪亮登上舞台时,台下疯狂少女们齐声发出了尖叫!
应该说唐代的美女是矜持的。尽管如此,她仍然很激动地赞叹一声:“足风流!”一个“足”字透露了那位唐代少女心中的爱情理想:她心中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少年郎。用现代时髦的话说,那位陌上年少有着足够的“杀伤力”。一句“足风流”其实道出了女孩对那“陌上年少”的一见钟情,潜台词就是“我很喜欢你!”少女的春情尽在其中。
但是,赞叹归赞叹,表面看也是只道出一个事实而已。接下来,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闪入少女的心灵,说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心里话:我如嫁给他,这辈子都心满意足了。显然,少女的爱意从幕后走上前台,以饱满的激情赤裸裸地对意中人发出了爱情宣言。这就已经是非常大胆和直白的求爱了。在温庭筠的《南歌子》里,那位少女也是如此直抒胸臆:“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然而,本能的谨慎和自我保护意识使少女也许自问:如果对方是个薄情的浪子呢?但这时她已顾不得许多了。韦庄笔下这个游春女孩儿更进一步坦露心扉:“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这样了,哪怕这段感情没有结果,最后被无情抛弃,我也决不后悔。
这句话热得发烫,有一种从内心深处直接冲口而出的饱满而强烈的爆发力,有种义无返顾、无怨无悔的果决。这样的痴情话语、这样表达爱情的声音在那个时代绝对是空前的。当年的歌女红拂在隋相杨素府里,一眼看到英挺不凡的李靖时,也许内心深处掀起的就是这样一种激情。当年的卓文君听到司马相如的琴声时,也许心弦就在刹那间被拨动了:“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也许,这样的爱情就是一种冒险,就是不计成败、不计回报的。它没有那么多现实功利的考量,什么良媒啊,什么婚聘啊,甚至父母之命啊,都不必考虑。未来,可能会被爱情的刀锋伤得血泪斑斑,这种原生态的爱情本身就是非理性的。
这首小词,让人感受到古代汉乐府诗《上邪》那种飓风般的爱的激情:“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种爱情是何等的充沛、奔放和炽烈!
显然,这种爱情不属于温馨淡定的“夕阳黄昏恋”,也不属于理性平和的中年人爱情;而只可能属于年轻人,甚至是青涩而蒙昧的激情初恋,具有一种饱满的原生态激情。
这样的爱情,也许人的一生可能只拥有一次。
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爱情本身,是没有被尘世污染过的原生态爱情。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也许,在当时以婉约含蓄为正宗的审美观里,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显得非常“另类”。但它对人们心灵和情感的冲击力却更加饱满、锐利;比起许多精雕细刻的华丽诗词,它同人们心灵的对话更加直接,更显出一种爱情的原生形态,也更加牵动人们对初恋激情的遥远回味。
一位叫轻露雪漫的女孩读过这首《思帝乡》后颇有些伤感,在博客里这样写道:
“女人一过了25岁,身边的朋友也都一个接着一个的结婚了,亲戚家人也都在突然间开始操心你的婚事了,仿佛你昨天还是个孩子,今天却又可以去嫁人了。自己也慢慢25岁了,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爱情,不敢信了却又向往。
一天,偶然读到韦庄这阕《思帝乡》词,竟有些痴痴发怔,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15岁那一年。那时正在上高一,第一次见到真正让自己心动的男孩。在春天的校园里,与他擦肩而过,总忍不住回头望他,清晨阳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那时总想看到他,经过他的教室,总是放满脚步,也只是为了能够看他一眼;校园中,也总是追逐着他的身影,每每捕捉到,心里便雀跃不已,如果被他察觉,却又总是马上调转目光,看向别方,但心里已经是小鹿轻撞;如果看到他与别的女孩说笑,那一天的心情马上就会变的糟糕,再蔚蓝的天空,看在眼里也是灰蒙蒙的。可是,他的模样,我现在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却永远忘不了那个早上,那个阳光下的少年。”
是的,不论是谁,不论多大的年纪,读到这首词都会莞尔一笑:谁没有年轻过呀?
雕饰精细的《花间集》因为有了这首词,因为有了这样一位明朗而纯情的少女,而闪现出了一种人性的本真力量。这些“劲直”的文字同人们心灵的对话是坦率无碍、酣畅淋漓的。哪怕有千年时空的屏障与阻隔,仍然能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春天,少女做了个玫瑰梦
这首词还有一种解读法。
在那个温暖的春日里,那个杏花吹满头的季节里,少女游于花间陌上。春风和熙,花开遍野,清旷无际的蓝天,自由飘荡的白云,营造出一种美好的、适宜于萌生幻想和憧憬的氛围和环境。而正当年华的少女最愿意也最喜欢做的梦是什么呢?
当然是玫瑰色的梦,是关于青春和爱情的梦,关于白马王子的爱情童话。在唐朝的女孩子梦里的就应该是那种风流才子、五陵年少式的翩翩少年郎。所以,另一种解读就是词中“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并非实景,而少女游春时产生的愿景和想象。
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蛰伏与等待,人们的心情是单调和闭塞的。当春日来临,万物复苏的时候,人的主体意识与跟客观现象接触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新鲜的心理感受与反馈。
当词的开头“春日游”一出现,这个“游”的过程就是词中少女的主观感受同春日里各种环境与现象发生联系的过程。少女的春日游当然不止于只看到杏花,“春日”这个词里含意非常丰富,与一系列同春天有关的美好意象发生联系,而“杏花吹满头”只是在这个众多景象和潜意识里浮起的冰山一角,语句很简洁精炼,但它们“能指”所调动的却是人们头脑中一切与春天和杏花有关的意象和感受。如“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大漠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等等, “杏花”在这里是一切春天景物的具体象征,是浓缩了传统文化中关于春的一切价值意义的符号。
春,又直接与人的情感发生联系,这种联系往往又更多地与男女爱情有关:怀春、思春、春心、春情等等,“杏花”也有“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等朦胧意象,还有《西洲曲》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杏红色衣衫的采莲女,与人们的爱情心理有着密切联系。
所以,当“杏花吹满头”时,人的心理就会有着微妙的波动:满树繁花,一阵风过,那杏花飞舞下来吹得满头都是。如果是落花缤纷的话,当然不会只是落在头上,也许身上到处都会有。而花的芬芳,花的色彩,花的形状,花的柔软,对人的视觉触觉嗅觉都会产生一种“磁场”效应,总之这是一种人的身与心同春天景物直接发生了接触,人被春天撞了下腰,有了肌肤之亲,有了贴身的体验。于是,人的心理甚至生理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都是有明确或朦胧指向的,在发展过程中,它们都随着人的心理流程都指向了人深藏于内心的最大愿望。对于花季的游春少女而言,这种指向人内心深处最隐秘又最强烈的愿望无疑将是玫瑰色的爱情。
大自然对于人的这种影响是微妙的,又是深刻的。天人合一,往往体现在这种相互交融影响的过程之中。古人常说“盅惑”二字,这种“盅”,据说是古时一种能迷惑人心志的小虫子。其实这些神秘的东西有时只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影响。因此,“杏花吹满头”,勿宁说就是大自然对游春少女的一种“盅惑”,对少女的心灵产生了魔术般的神奇效应。而陌上年少的“足风流”也是一种“盅惑”,令她心头的春情蓬勃地复苏了。
正是一系列自然界的、人文的、生理的、心理的多重现象效应,“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才显得笔力格外饱满酣畅,既表现了词中主人公赏花游春时内心感情的蓬勃萌发,也对读词的人也产生了一种“磁场”效应,一种无形的“熏染”,从而为下面的情感生发埋下伏笔。
于是,游春踏青的少女在这样花落满头、花香满衣的氛围里,在这样感受着万物蛰醒萌发的情境下,内心产生了一种萌动和遐想:“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那种指向逐渐清晰,开始产生了一种明确的愿望,一种清晰的向往,并开始借助眼前的现实景象为自己编织一个美丽的白日梦:在这花开时节,在这游春赏花的人群中,有没有一个才华横溢,风神俊朗,“年方少”而且“美姿容”的年轻男子呢?如果这样一个符合她对男性全部美好幻想的、让她能够对爱情对人生产生某种强烈激情、值得许身的人出现了,她就要将身嫁与,把自己整个的一生都交付与他!“纵被无情弃”,她也不后悔!
多么饱满的笔力,多么蓬勃的内心感情。最后的两句话说得多么决绝,多么有精气神!
诗词的本质是一种激情,是诉之于人的感性直觉的。
除了它所表达的内容与情感,它的语言形式与风格,包括它的音韵与节奏,都构成词本身的艺术魅力。
词兴起于唐五代,极盛于两宋。最早的花间词是晚唐五代文人士子歌舞宴乐的产物,是伴随着华丽浪漫的管奏与弦歌而生的。所以,温庭筠作为“花间鼻祖”,多是“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他的词作多是倚声填词的结果,很适合于歌女们随着乐奏敲板而歌。同时,由温庭筠开风气之先的早期花间词,特别是恋情词,大都运用比兴手法,借物起兴,浓丽纤婉,隐约含蓄。尤其是温庭筠以十四首《菩萨蛮》为主的代表性作品,风格绮丽浓艳,意象深密,情感含蓄隐约,从不直露。
但是,作为同是花间人的韦庄却唱出了“花间别调”。 《思帝乡》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他的这首《思帝乡》就舍比兴寄托而直用赋体,写一个怀春少女对爱情的大胆表白:敢于说出自己的爱,敢于以身相许,甚至不计后果,即使将来遭到遗弃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特别炽烈的爱情,在春天、杏花、不相识的风流少年等外界环境的触发下突然爆发出来,似乎要冲破一切阻拦。选择的词调也与所写的感情强度相适应,没有那种舒徐悠远的语调,用的是长短错落,声情激动的句式,最后以仅三字的誓言般的短句作结,尤其显得干脆决绝,志不可夺。
但是,作为同是花间人的韦庄却唱出了“花间别调”。 《思帝乡》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他的这首《思帝乡》就舍比兴寄托而直用赋体,写一个怀春少女对爱情的大胆表白:敢于说出自己的爱,敢于以身相许,甚至不计后果,即使将来遭到遗弃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特别炽烈的爱情,在春天、杏花、不相识的风流少年等外界环境的触发下突然爆发出来,似乎要冲破一切阻拦。选择的词调也与所写的感情强度相适应,没有那种舒徐悠远的语调,用的是长短错落,声情激动的句式,最后以仅三字的誓言般的短句作结,尤其显得干脆决绝,志不可夺。
但是,作为同是花间人的韦庄却唱出了“花间别调”。 《思帝乡》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他的这首《思帝乡》就舍比兴寄托而直用赋体,写一个怀春少女对爱情的大胆表白:敢于说出自己的爱,敢于以身相许,甚至不计后果,即使将来遭到遗弃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特别炽烈的爱情,在春天、杏花、不相识的风流少年等外界环境的触发下突然爆发出来,似乎要冲破一切阻拦。选择的词调也与所写的感情强度相适应,没有那种舒徐悠远的语调,用的是长短错落,声情激动的句式,最后以仅三字的誓言般的短句作结,尤其显得干脆决绝,志不可夺。
但是,作为同是花间人的韦庄却唱出了“花间别调”。 《思帝乡》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他的这首《思帝乡》就舍比兴寄托而直用赋体,写一个怀春少女对爱情的大胆表白:敢于说出自己的爱,敢于以身相许,甚至不计后果,即使将来遭到遗弃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特别炽烈的爱情,在春天、杏花、不相识的风流少年等外界环境的触发下突然爆发出来,似乎要冲破一切阻拦。选择的词调也与所写的感情强度相适应,没有那种舒徐悠远的语调,用的是长短错落,声情激动的句式,最后以仅三字的誓言般的短句作结,尤其显得干脆决绝,志不可夺。 “妾拟将身嫁与”,并且“一生休”,表示她自己死心塌地一辈子跟定他了。这样还不够,她最后以誓言般的决绝语作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在口中,这叫“尽头语”,说到尽头了,再无可说的了;而在文人笔下,这叫“重笔”,或叫“决绝语”。这种爱情一见倾心,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火花,转眼归于毁灭,也在所不惜。用古人的话来说,这就是“作决绝语而妙”!
不但是语言风格和意象,它整个的声调韵律都结合了所要传达的这种感情。“妾”、“将”、“嫁”,都是舌齿摩擦的去声调,很有力量发出来的,给人一种决心和意志。它的声音代表了一种坚决的意念。声情激越,扣人心弦,强烈表示了女主人公的爱情的浪漫渴望。把这个少女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所以谭献在《词辨》里叹道:“尽头语,单调中重笔,五代后绝响。”
这种清新明快、不加雕饰风格的词在《花间集》中显得格外突出和另类。应当说,这是韦庄对于花间词的一种新的创造和丰富。它们明显受到了质朴率真、直抒胸臆的民歌风格影响。它在语言风格上呈现出简洁明快、尖锐泼辣的特质,很像留传至今的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连用了六个极为奇妙的、根本不会发生的自然现象作喻,表明他们永远不会分离。
韦庄词正是以对民歌风格的回归,以热烈深挚的情感抒发,丰富和提升了文人词的境界。正如清人贺裳《皱水轩词筌》点评道:“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今人夏承焘在《唐宋词欣赏》评论:“象韦庄这类酣恣淋漓近乎元人北曲的抒情作品,在五代文人词里是很少见的,只有当时的民间词如敦煌曲子等,才有这种风格。这是韦庄词很可注意的一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