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回到深圳之后，楚龙与小慧继续上班，两个原本是同事的年轻人成为了夫妻，感觉真是奇妙。

楚龙的升职给小慧带来的好处就是：她在车间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的领班，模模糊糊觉得，这位女工的老公可能还会有继续上升的机会，对他的老婆，还是客气一点比较好。小慧的考勤永远都是满分，尽管她隔几天总能外出办点什么事，一去就是个把两个小时。楚龙对他老婆的做法无疑是不满的，他多次好言相劝，小慧可算收敛了点。

家族式的工厂，哪里都有老板的眼线，谁都可能被逮到，万一被逮到，得有过硬的关系才圆得了场。他们大老板，铁面无私，朝着几个股东都能拍桌子骂脏话，警告他们干不好就“滚蛋”，下边的小喽啰们，哪里会有安全感，随便犯点啥事都有可能被开掉。大老板的助理，一年走一个算是走得少的，据说早几年业务更好之时，总经理助理基本上半年一换。

身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大老板，并不觉得职业经理人的个人能力与企业的发展紧密相关，市场好的时候，他认为有没有职业经理人更是无所谓，车轮子照样滚滚向前。

“他们呀，是摆那儿充门面的。”他这么说。

他喜爱的职业经理人，最要紧的是听话，最擅长的要是能抓纪律，纪律抓好了，成本也就把住了。他看哪个工人都觉得他们贼眉鼠目，看内勤也是如此，甚至是自己的亲戚，他也不完全放心，他能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人家吃饱了肥肉之后说不定还想喝碗美味的海鲜汤呢。他让自己的助理协同人力资源部，抓好工厂的绩效考核，不该涨的工资坚决不涨，不该发的奖金坚决不发，至于违反考勤，违犯公司纪律的，不管是谁，该罚的罚，该扣的扣。他还希望自己的助理懂得胡萝卜加大棒的道理，不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家无比苛刻，毫无人情味的工厂：该搞的员工活动，热热闹闹搞起来，每次控制费用就好；公司该做的宣传，大张旗鼓做起来，少花钱就好。

楚龙因之摇身一变成了工厂员工活动的重要组织者，时不时还去中小企业协会开开会，带几张最新的厂报摆在那儿的报刊架上。他开始写宣传拍马式的文章，写好了发给协会的会刊编辑部，有时候能用上，有时候用不上，万一用上了，总助会找老板申请费用，一次性买回来四五十本，每个车间摆几本，内勤办公区域摆一些，公司市区总部摆一些，再送一些给销售人员，让他们拿着给客户看。摆出来的会刊，每一本都翻开到报道公司优秀事迹的那一页。

有个时期，总助说要将楚龙纳入自己旗下，让他专心致志做公司的品牌建设工作，楚龙的顶头上司，人力资源部门老大不乐意了。她心想，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有点能力又任劳任怨的，怎能轻易将他放走？放走了他，部门全剩下女的，都是嘴巴麻利手脚麻木的主。她找总助谈判，大讲特讲自己的难处。总助端起一杯茶，边喝边听着，直等到对方没话讲了，他才一二三地讲自己的道理，最后的总结是：“我这不都是为了公司好吗？咱们得舍弃小利，顾全大局才是啊。”

楚龙的领导不过是个中专生，哪里说得过名校研究生毕业且有多年职场经历的中年男人？她一个电话打给老板，“叔，跟您说个事……”这通电话一打完，总助那边立马接到老板的电话，老板表示：人还是留在人力资源部门比较好。至于将来怎么安排，再从长计议不迟。总助十分坚定地回答：坚决服从老板的英明指示！接着，他还为人资老大说了不少好话，“还是她考虑周全，是我心急了点。”

总助话是那么说，该找楚龙办的事一件也不含糊。不几天，他似乎跟人资老大搞一伙去了，见了面笑得格外热情，对方呢，总是夸他衣服穿得漂亮，很有精气神。从此，楚龙不得不接受双头管理，每天忙得如同夏天里的一条狗，气喘吁吁的。事情越做越多，出错自然越来越多，不能将一件事情做到领导们认为的“很好”，更是平常事，——两位领导，有时候想法、标准还不一样呢，这可找谁说理去？

S看着楚龙这心力交瘁的模样，连跟他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了，他痛骂道：“狗日的资本家，不玩死你不罢休！”他天天被厂长收拾，日子也不好过。身为工厂最核心车间的技术负责人，他的绩效永远是中低水平，至于因为吹着空调打瞌睡而被几百几百罚去的款，拢起来恐怕可以找个休闲会所办上一个半年卡了。郁闷之余，他钻研数学，读伟人文集，跟精神分裂了似的说着谁也听不懂也不乐意听的“糊涂话”。楚龙搞不懂，他一个本该去搞原子弹打美国鬼子的，怎么跑来做电缆了？——虽说都是技术活。大约我们国家原子弹已经搞差不多了，但是基础建设还远远不够，哪儿都得搭桥铺线。

有一天，S说：“我明天就不干了！”楚龙没有当回事。这天晚上，S开始收拾东西，楚龙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这里太压抑了，做的事也不符合我的职业方向。”他说道。

“下一份找好了吗？打算干什么去？”楚龙问道。

“还没有想好，还没有定，想去大企业，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搞不好就回老家算了，跟着我弟一起承包食堂去。”

楚龙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有些凄凉。他曾经听S说过，他老弟在山东老家承包一所技工学校的食堂，一年不休息可赚上十来万。楚龙想，一年十来万，算多还是算少呢？对于他自己来说，年薪十万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对于一个到了一定年龄阶段还有很多大事未办完的高材生而言，十来万算多吗？

“你这是不当文状元，要做武状元啊！”

“都是过去的事了，当下有口饭吃就好。”S说话的语气很是低沉，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下发出来的。

S走了之后，很少再与C联系，也不太与楚龙联系。谁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回老家承包食堂，又或者是不是去了心仪的研究机构继续深耕自己的专业。

“混好了，他自然会联系咱们，混不好，他会一声也不吭。他这人太爱面子！”C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