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陌生人01】木匠
遥远的陌生人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记得,那些遥远年代的陌生人给我留下的印象。
高瘦挺立旁若无人干活的木匠师傅;戴着墨镜在一盏马灯下口若悬河的流浪说唱艺人;坐在石堆中间终日叮叮当当敲打的石匠。
风趣幽默潇洒谈笑的电影放映员;守着嗡嗡的蜜蜂,像上帝和祂飞来飞去的天使们呆在一起的寂寞放蜂人。
仿佛挑着我童年全部渴望和快乐、摇着拨浪鼓走远的乡村货郎;背着大包小包、采集皂角刺的热情采药人;走村串户爱说爱笑收鸡蛋的小贩……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除了干那些活计外,他们还有另外的生活。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像划过童年暗淡天际的流星,照亮了我遥望岁月的眼眸。
他们带着远方神秘的气息,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带着飞翔的鸟儿的气息,带着缤纷的色彩和特殊的味道,牵引着一个乡村孩子对世界最初的好奇、想象和梦幻。
然而,流光飞逝,时过境迁,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早已定格在遥远记忆的黑白风景里。
木 匠
木匠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有人说,匠人永远成不了大师。但历史上,不少做过木匠的人却真真切切成了“大师”。
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发明了“孔明锁”和“木牛流马”。
明朝皇帝朱由校,被称为“木匠皇帝”,据说凡他看过的木器用具、亭台楼榭,都能照样做出来,他亲手做的玩具小木人更是神态各异,惟妙惟肖。
国画大师齐白石做了十多年木匠,他长年走街串巷,雕花刻木,在劳作中锤炼造型和构图,操刀游刃木头间,练就了手、腕、臂的力道,为后来的书法、绘画及篆刻造诣打下深厚功底。
那时候在我们村,做一个木匠是受人尊敬的。木匠们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常年游走,近则十几里,远则要到百十里甚至上千里外给人打家具做木工。
他们一出门,经常半年一年不回家。出门时,背着铺盖卷,有的挑着担,有的扛着袋子,里面装满各种木匠家什:斧头、锯、刨子、凿子、锛子、木钻、墨斗、鲁班尺……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似乎外来的木匠也好干活似的。木匠们大都喜欢到自己村庄以外的地方寻活儿干。
记忆中的那位木匠师傅姓穆,在我们村干了很久。
有一天,我听到他和人这样的对话:
“穆师傅,你家离这一千多里地,咋想起跑这么远干活?”
“近处嘛,都是花钱的地方,远处才是干活挣钱的地方。”
穆师傅低着头,一边在长长的方木上嗤嗤推刨子,一边淡淡地回答。
我喜欢木匠做活时闹出的动静:嗤嗤的拉锯声,砰砰的斧子劈砍声,噌噌的刨木板声,呼呼的钻木声,啪啪的凿木声……
木匠一般在空闲的房子里拉开阵势,选木材,打墨线,裁木料,弯腰弓背,忙忙碌碌。
请木匠的人家对木匠很尊敬,做平时不舍得吃的好饭食,烙油馍,炒鸡蛋,甚至有酒有肉,引得家里孩子馋嘴猫似的,也只能垂着口涎远远瞟着。
谁家请木匠干活,我们这些孩子喜欢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尽管有时显得碍手碍脚,但木匠们并不驱赶我们。
也许有了孩子们陪伴,会稍稍安慰他们干活的寂寞吧。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我们不免动手动脚。
不是俯身拣几片废弃的小木块,攥在手里噼里啪啦敲打,就是抓一把细锯末欢快地扬着,欣赏一场由自己制造的小雪。
特别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不停落在脚边的刨花,它们有清新的芳香气息,吸引我们把鼻子凑上去嗅个没完。
一些树会开花,它们伐成了木头也会开花吗?这些漂亮的刨花,大概是木头开出的花朵吧?
它们奇形怪状地蜷曲着飞出来,就像一只只蛰伏木材里的蝴蝶,瞬间获得了生命。
木匠的刨子哗地一推,它们迅速变形,倏然飞起,落在你的头发上,衣领里,栖息在脚边。
这是一个木头的魔法王国,木匠是伟大的魔法师。笨拙、粗大、丑陋的一段段木头,在他的手里慢慢发生着变化。
他们通过各种形状的榫卯结构,把凌乱的木条木板连接结实,最后变成五斗橱、高低柜、桌椅板凳、门窗衣架、犁、耧、耙架……
从牙牙学语婴儿的小小“坐婆子”(一种乡间古老的、集吃喝拉撒睡于一体的婴儿小床),到垂暮老人高大的寿材。
木匠拉大锯是很有意思的。据说要学木匠,徒弟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拉大锯。
穆师傅和他黑瘦健壮的徒弟,把一截粗大的木桩用三根椽子绑成三角架,在院子里架起来。
木桩一头高高扬起,像一管威风凛凛的大炮。穆师傅站在高凳上,像一位将军,他的徒弟蹲坐下方,一来一往扯开了。
一扎宽的大锯条在木桩里越吃越深,哧啦哧啦,锯末纷纷扬扬。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我们应着呼呼的拉锯声,大呼小叫地唱着。
那位徒弟拉了一会,汗流浃背,就光着膀子,不时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
那时候,盖新房做梁椽门窗框,婚丧嫁娶打家具,家里老人做寿材都要请木匠。
盖房婚娶是给活人服务,做寿材是给老去的人盖那边世界的房子。
我们小孩子常常不敢跨进做寿材的屋子,觉得那里有一种特殊气氛,让人惴惴不安。
做寿材的木匠大都从外地来,他们沉默寡言,在屋里忙碌,为一个尚活在世上的老人,打造着世界给他们的最后一件“家具”。
有一天,我怯怯地走进邻居老奶奶家。那是一间支着刚做好的一口寿材的屋子。
远远的,我首先闻到一股苦涩的油漆的气味,那气味是如此浓烈,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开似的。
那位木匠默默蹲在旁边,还在挥着胳膊在黑漆漆的寿材上刷油漆。白发苍苍的邻家奶奶坐在板凳上,和不苟言笑的穆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屋内有点阴暗,我朝那黑幽幽的木匣子望过去,像是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方形洞穴的入口。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冷风从那里嗖嗖嗖吹过来,令我不寒而栗。
我逃也似地走掉了。那时候我觉得,在这世上,木匠真是一种神秘而伟大的职业。
- The End -
作者简介:潘红亮。笔名洛阳雁阵。就职于中国铁路郑州集团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