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从莲花井开说吧。
金华莲花井,是一口三眼老井。前些天,读了宋代金华文人王柏的作品,当看到他800年前写的四言诗《冽井》,才知道莲花井是个很有故事的老井。
诗开头四句:“ 冽彼井泉,莲华斯名。有美一人,於焉载沈。”
文言文 ,华 通 花,沈 通 沉。 王柏用一个 “冽” 字,简洁生动地描述了当年莲花井水之冰凉、清澈。
传说古代金华有位女性,父母嫌其所嫁之夫不良,欲更其偶。该女子却认定自己的婚姻 是 “琴瑟既合”,宁死不易。于是,往井下一跳,“之死靡悔”。诗人憫之,故作此詩 ,颂赞斯女,乃“炯千萬載”也。 此事史料有记载,说南宋时期,金华有位胡氏女为不失节而跳了莲花井。
莲花井建于宋代,明嘉靖的《金华县志》已提到莲花井,称之为金华城诸井之冠。千百年以来,莲花井水澄澈甘甜,哪怕久旱不雨,依旧满满盈盈。
相传古时候,此地是片洼地,乱石嶙峋,荒草丛生,有许多洞穴。
一天,有个洞口突然开出来一朵艳丽的大莲花,会摇曳摆动,还发出“丝丝”声响。消息传开,引来附近百姓围观。
人群中有位信佛者,认定此乃观音的莲花宝座显灵,坐上去就能得道成仙。他顾不上回去与家人道别,就一屁股坐上了莲花。果然,莲花收拢,卷着那人退进了洞穴。
家人闻讯赶来,千呼万唤不闻应答,就奋力挖掘,没想这是个蛇巢! 一条数丈长的巨蛇呼啸而出,扬长而去。随即洞底便喷珠吐玉,涓涓滴滴冒出泉水……
还有另一种版本:有衙役听说有洞穴开出莲花,心生疑惑。当莲花再次冒出的时候,将涂上雄黄的家畜扔了过去,莲花缩回,一会听得洞中翻江倒海,许久才平息下来。挖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条三丈长的大蛇被毒死了。众人合力拖出蛇尸,洞内竟然蜂出泉流……
虽是说法廻异,但有两点是相同的:一是那” 莲花”是蛇信子(即蛇的舌头),二是蛇洞底是个泉水口。
当然,这是荒诞无稽的,金华不是热带丛林,不会有过丈长的大蛇。再者,蛇信子只分两叉,不会看似莲花模样。还有说蛇怕雄黄也是民间误传,蛇们只是不喜欢雄黄的气味罢了,根本杀不死蛇的。不过,既然是传说,也就不必太较真。
总之,民间认为是金华的先人们将一个蛇洞改造成了井。因缘始于“莲花”,便叫其“莲花井”,井口设三眼,呈莲花瓣状,以期实副其名。
关于莲花井还有过不少神奇的传说,最扣人心弦的是100多年前的一个黎明。
那是寒冷的冬天,大雪漫天,在莲花井畔,惊现一串巨大的人形脚印———地球人不可能这么大的脚。 据记载,上世纪初,西伯利亚原始森林曾发生神秘大爆炸 ,科学界普遍认同是外星飞船穿越大气层摩擦生热造成的。差不多的时间段,会是同一批地球的造访者吗?
坊间还有传闻,说不止一次有曾在井边看到过头上翘着触角(疑似天线)的不明生物,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后来,自来水普及、城市改造、道路拓宽,莲花井不再被用作汲水,口被封上木栅栏,重新盖了六角凉亭。
井的区域垫高了(感觉井口比早先矮了许多),在十字路口偏东北角处,呈孤岛状。亭前立有 “重建莲花井亭碑记” 石碑,告示斯乃文物,受政府保护,并记述了该井的简要生平。莲花井已然成了一个音符,出现在彰显金华历史文化名城品位的乐章中。
尽管井水已不再被使用,但莲花井的传奇仍在继续------
四年前,有位外地女游客坐在莲花井亭避雨,不小心将手机从木栅井盖的缝隙坠落井内。手机存有许多信息和珍贵资料,姑娘手足无措,焦急万分……
这时,在附近侯客的三轮车夫出手相助,用钓竿、网兜等工具 ,不可思议地就把手机从堆积不少杂物的井底给捞了上来。更令人称奇的是,手机居然没有进水,完好无恙,只是多了几个未读信息。于是又有金华人猜测:莫非是那位烈女的阴魂伸出援手? 抑或井底尚有那条巨蛇后代居住,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帮助人类?
莲花井,狭义上就是口井,但更多的金华人会把它理解为是个地名。金华人说的莲花井,是指解放路的后街路口区域。
这一带,算是当年金华老城区的热闹之处,与和四牌楼、兰溪门、小码头齐名。
莲花井的四个转角商铺居然有三个与四牌楼相同:水果店、南北货店、大饭店 ,唯一区别的是四牌楼的大药房占一角,而莲花井的大药房在水果店隔壁,好像叫仁寿堂。莲花井另个转角是糖烟酒店。
两处都有个规模相同的文具用品店,这是我们小时候最有兴趣的店,因为店里摆放着五花八门的棋类和各种乐器。
莲花井往东的醋芳岭西坡有两家老店:南边的是家参行,柜台里陈列着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我曾看到柜台橱窗一支放在园玻璃盒里的野山参,标价居然四位数,让人惊掉下巴。参行对面是一家寄旧商店,每次路过都会进去看看,里面常会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售。我曾经在此买过一把旧的小提琴,是上初一的时候,记得是24块钱。
大约70年代中期,在离路口西面30米靠北开了金华首家火腿专卖店,装潢在当时算是相当考究。在此之前,火腿作为首屈一指的金华特产,也只能混在数以千百计的南北货中,缩在某个角落不被重视。从此登上大雅之堂,这里成了人们买火腿的首选之地。
上了年纪的金华人应还记得,四十多年前,莲花井边常会有个馄饨挑担,卖的是“江西馄饨”。我仅吃过一次,味道之鲜美至今口留余香。
馄饨担通常天黑后才出来,挑担一头是燃烧着的煤球炉,架着钢精锅。另一头是碗、勺,调料之类。架子上有小抽屉,事先准备好的馄饨放在里面,卖完就收摊。
卖馄饨的师傅(那时不叫老板)是个小个子中年男子,待客十分殷勤。有顾客了,就撮起一份生馄饨丢进锅里,然后在已加好佐料的碗里倒进开水,馄饨基本就可起锅了。也就分把钟的事。边上有几只小木凳,但生意好的时候,一些客人只能站着吃。
当时的金华,路灯昏暗 ,尤其在冬天,七八点过后,店铺大都打烊关门,街上冷冷清清。但路经此地,只见热气袅袅,空气中弥散着猪油葱花的气味,挡不住的诱惑! 有时此处会有卖番薯的,通常是中老年的女人。番薯装在木桶里,上面捂着布包着的棉絮,手里拿着称。见有人路过,就喊:“汤宁花宇!”(烫人的番薯) 几分钱就可吃个半饱,当然是煮的而不是烘烤的。
金华人擅长调侃,民间有用“富贵贫贱”四个字来比喻金华最具特色的 “四大名井”,广为流传。
富井,就是莲花井。解放路是当年金华老城区最主要街道,也最为繁华。莲花井坐落在这条街的中段,东边四牌楼,西边兰溪门,可谓是闹市的中心。
王柏《冽井》诗云:“ 有冽彼泉,在弦歌内。” 说明古时候这里是弦歌坊,弦乐不断、歌舞升平,是有钱人云集的地方,富人喜欢在此置宅安居。莲花井荣膺“富井”,当之无愧。
贵井,是指四世一品井,就是铁岭头背的双眼井,位于四世一品东南口。四世一品是一条数十米长的小巷,一头在中山路,一头通后街。
四世一品井 ,其名之来历,有不同的说法。 一说清军把总饶彪,累功晋升至左都督,于1689年被封赠“四世荣禄大夫”,一品阶。他不是金华人,但据传说他曾在此置有宅邸。
另一说,南宋右丞相王淮曾居住于此。他被朝廷赐为福国公后,其父被追赠楚国公,祖父追赠魏国公,曾祖父追赠鲁国公,祖孙四代皆官居一品。我想,既然称 “四世一品”, 显然后者更具说服力。王淮虽不曾在金华任过职,但他是正宗金华城里人。 现在那些仗着自己是“官二代”“富二代”而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那些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啃老”的不肖子孙,不该汗颜吗? 看看人家老王家,是祖辈占子孙的光呀!
言归正传,“四世一品”是因为出了显贵之人而得名的。以此命名的井自然也就显赫起来,成为金华的“贵井”了。 其实,这口井的蓄水量是诸井中最少的,就井而言,该算“贫穷的井”。现在四世一品巷早已灰飞烟灭,拔地而起了一座大厦,叫做“四世一品大厦”。那口双眼井,业已不知所踪。
贫井,四眼井,坐落城东四眼井巷的东头。井深十多米,蓄水量为金华老井之最。早先人称“龙井”,公认为金华之“井魁”。
四眼井原有井屋,设有轱辘。这是宋代水井的标准式样,“清明上河图”就有这种四眼井的画面。
传说此井的水适合做豆腐,古代起周边就有一些豆腐作坊,当时金华城里人每天吃的豆腐基本出自这里。
我小时候住卫校里,校门是在四眼井的对面,感觉每天井边都很热闹。 说它“贫”,估计是指附近的住户比较穷,大都是农民。记得住“井头沿”的就是户农民。在离井不足20米处,还是个大牛棚,里面有十多头黄牛。
六十年代运动时,有个男人在此自杀。尸体三天后浮上来才被发现。因水久泡,尸体肿胀,从井眼拉不出来。而井圈是由一整块巨石凿出四个眼形成的,巨重,靠人力没法挪开。后来去卫校解剖室借了大钳子(这是从福尔马林池子提取尸体专用的工具),钳住那死者的脖子,硬拽了上来。
当时我们几个小孩都去看的,死者的头硕大无比,极其恐怖。后来小伙伴们就常用“大头鬼”来吓唬人了。
事后,一台大水泵不停地抽了几天水,直到见底了才罢休。于是,人们又聚拢在井旁,淘米洗衣,家长里短,一切恢复如故—— 这是自来水尚未普及的年代。
现在四眼井已经不用,以它名字命名的小巷,静静地躺着,远不如以前热闹了。
贱井,拦路井也,位于古子城八咏路东口。 顾名思义,井是在路中间的。
此井本来有个很吉祥名字,叫“瑞安井”,意喻:瑞气盈门,安康祈福。据说乾隆年,井栏上就出现了“拦路井”字样。后来“破四旧”,井被填了。直到古子城修葺才得以恢复,成为古子城一处有趣景观。
现在的步行街,路口或铁栏杆,或大石墩,虽有碍观瞻,但可阻止车辆进入,拦路井的主要作用正是如此。
八咏街是金华古代子城最繁华热闹的街,商铺比肩接踵,路人熙熙攘攘。如果这里有马车进来,想必谁都不方便。
拦路井恰恰是古人智慧体现,把井挖在路中间,可将马车拒之街外。西边过来得往四牌楼绕,东边来的也得绕道东市街。况且由青石板雕凿的围栏,让井显得既雅致又大气,比现在用石墩,用铁管柱好看多了。
拦路井还有个好处:八咏街都是木结构建筑,救火需要及时的大量用水。井在路中间,不会拥堵,取水自然是最方便的。 然而,也恰恰因为其拦在路上,千人踩,万人踏,故曰“贱”了。
用富贵贫贱对井界定,民间是有争议的。
有人认为四眼井应属“富井”,理由是其水最充裕并可做豆腐变为财富云云。 其实闲人闲聊,见仁见智,没有对错的,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了。
巧的是,上述所提及的四口井,分别为单眼、双眼、三眼和四眼,涵盖金华老井的全部形式。我至今尚无见过金华有五眼井或更多眼的井,但有人说曾有过“五泉井”,他也不清楚在哪。
水是生命之源,发明从井中取水使我们祖先得以摆脱自然条件的限制,生息范围不再局限江河湖岸。 “井” 逐渐成了代表家园故土的常见符号,有了“乡井”之说,把“背井离乡”看成人生悲苦之事。
古人云:养物不穷,莫过乎井。意思是说井具有不盈不竭,反复造福人类的特点。
朱元璋皇帝曾告诫臣子: 老老实实当官,靠俸禄过日子, 就会像守着一口井那样的安稳。因为井水虽不满, 但可能天天汲取, 用之不尽。后人将这一理论概括为'守井哲学'。 我以为,这个观点可以纳入现在的廉政教育手册,以劝诫某些有贪婪之心的为官者。
总之,井是人挖的,井又以水反哺,相互为养,守恒不渝。井对人类生活造福至伟,是人类的好朋友。
古代金华是个多井之城,尤其在江北的城东一带,水井更是星罗棋布,不胜枚举。
明嘉靖《金华县志》记载金华城有井26口;清光绪年为52口;到了解放初期人民政府统计,金华城里井已多达184口。这些都不包括自家院内的私井。
金华的老井,种类有石砌井、土井、砖井、瓦井和陶井等,其名称表明井壁的材料。其中,陶井比较罕见,它是用桶状陶器所叠而成,也称陶圈井,在三国和汉代流行。
记得上世纪90 年代金华媒体有报道,在市区挖掘出一口约80厘米直径的陶圈井,称据考证此井为汉代的。在修建万佛塔公园施工中,也曾挖掘出好几座古井遗址,据说都是清代的。其中最大的一口深达18米,直径接近3米。令人惊叹的是,光滑的井壁是由人工在岩石层凿下去形成的。
金华地下水丰沛,水位高,提井水比较容易。我记忆中唯一的深井,是在将军路去明月路(当时叫大树下)的转角处。井口离水面有几十米,趴在井台上往下看,井洞内黑乎乎的,只看到脸盆那么大的一块闪亮的水。近日我去找过,已经不见了。
由于深井少,金华的井大都没有轱辘。个别有的,也是早先留下来的。因为那时没有锌铁皮水桶,打水都用木桶。木桶长时间浸泡,会非常重。体大板厚的,光空桶就有好几十斤。
在金华,井名和所在街巷名大都有因果关系。
有的因井的名字决定了街巷的名字,如城东一民居院里有口老井叫篮馥井,它所在的小弄就叫“篮馥井”;四眼井和“四眼井巷”也是这个关系。
但更多的正好相反,是路名决定了井名,如四世一品和“四世一品井”就是。在雅塘街东头,原先有口井叫夏塘井,此名也是随路名的,因为雅塘街原名是夏塘街。
井的名字也有跟人名而得的,最典型的是休文井。此井在古子城,八咏楼东侧数十米。休文井被认为是金华城里最古老的井,颇有人文底蕴。
休文是南朝金华太守沈约的字(太守就是后来的知府,如同现在的市委书记),他老人家不仅是政府官员,还是位了不起的文学家和史学家,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因为他的《玄畅楼八咏》,后人将玄畅楼改名八咏楼,以示景仰。
休文井原来是口极普通的水井,因沈太守的一次造访,便出名了。
话说有一日,沈约骑着毛驴路经此地,口渴,便下驴饮水。一口无名小井,竟然受到金华最高领导人宠幸,附近百姓闻之,奔走相告,欢欣鼓舞,足见沈太守是当时金华百姓爱戴的父母官。
此后,这口原来没有名字的井,一下有了许多称呼。有的叫它“太守井”,有的叫它“沈约井”,还有的叫它“沈太守饮水过的井”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不久,一个既朴素又典雅的名字——“休文井”脱颖而出,被百姓欣然接受。用沈太守的字来命名,让百姓感到亲切。到了北宋年间,金华知州赵师岩(知州相当于代理知府),亲笔题写“休文井”三个大字,凿刻于井边。
可惜,光阴荏苒, 观棋烂柯,字已被岁月的流水冲刷没了。好在规划重修古子城时,保留了此井。这是八咏楼外,又一处保留完整的沈约遗迹。
前几天去古子城,特地去休文井看看,还都是老样子:低矮的井圈,破损的地面,墙角和石缝隙长着几叶小草 ,铁质井盖栏黝黑而斑驳。
休文井像是一位迟暮者,苍凉孤寂,形影自吊。虽物是人非,感慨良深,但心底还是挺欣慰的。所谓文物保护,就该这样,尽量原样保留下来即可。倘若给井圈贴上瓷砖或用水泥把地面抹平,那就不伦不类了。事实上,现在的文物保护中,的确常见有“蛇足”的。
酒坊巷内有口井,水质酿酒极佳,被官府命名为“酒泉井”。
明代戚寿三酿的“金华酒”就用此井之水,其酒醇厚绵柔,名扬江南,被誉为“天下第一酒”。于是,此井载入了《中国酒文化》一书,跻身中国名井行列。
金华卫校内早先有座古建筑,曾当做校图书馆和阅览室。是原七宝寺遗址。寺庙门高高的台阶下来,左边是个池塘,右边有口井,都是当时的庙产。这里留下我许多童年的记忆:那池塘圆形,历年不干,水呈浅绿色,我们常在此钓鱼。
那井边一块单人床大小的石碑横卧墩上,供人洗刷衣物用。石碑上刻有碑文,但字体古怪,大都认不出来。此井井口不大,大约五六十厘米直径,水面不深,井绳一米多点就够了。小时候住卫校里,虽然有盥洗室,但还是喜欢用井水,因为井水冬暖夏凉。 也就是这么一口小井,文革时竟然收走两条人命。一位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家庭有海外关系,被打为“国际特务”。因为忍受不了残忍的折磨,撇下年幼的儿子,投井自尽。另一位是位副校长,他刚被“揪出来”才一天,白天在校门口挂牌示众,晚上就偷偷跳井终结了生命。当时我很不解:这么点井,咋会淹死人,自己也能爬上来的呀。后来明白了,他们决意想死,是头朝下栽入的。井身窄,转不过身的。呜呼!他们都是和蔼的长辈,也和我家是邻居。但愿在天堂安好!
现在,水井已渐远去,不再和人类相濡以沫了。若干年后,当老师告诉孩子们什么是井,说:通常为圆柱体,里面有水…… 孩子们脑子里显现的恐怕只会是瓶矿泉水啦。
颜世亮
2018年10月16日於杭州桥西
更新于 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