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辈

本就睡得不熟的李红霞,被窗外传来的一声异响吵醒,拿起手机一看竟已是凌晨3点。口干舌燥的她起床走出卧室,看到马小刚正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破天荒的,他没有抬头看自己,略有心虚的她也没有追究。李红霞喝着水,想起刚才那声异响,匆匆走回卧室顺着窗向楼下街道望去,外面下着雨,她只看到楼下金店前,一辆车几盏灯在昏暗的街道忽然亮起,然后越行越远。

瓢泼大雨,一辆外观老旧的面包车在外环路向城外方向疾驶,速度濒临极限。

白京市的外环路,因常年来往着满载货车,路面已被倾轧的坑洼不平,每次稍有规模的降雨,都会遍布积水。面包车高速转动的车轮接连碾过积水,水花四溅,噪音连绵。

相对于车外环境的嘈杂,车内四个男人默不作声,雨水顺着几个人的雨衣滴答滴答落下,气氛安静的出奇。

“咳……”后排男人的清嗓声打破车内宁静,“今天是1号了吧?手机又有流量了,我要看看新闻头版头条是不是我们。”然后他一阵摸索,才想起今天出门没有带手机。

“何伟彪,今年是2018年,流量不是啥稀罕玩意儿了。再说从今往后,你也算是有钱人了,可以随便上网,流量可劲造。”坐在何伟彪一旁的李诺笑道。

“你懂啥,我这不是觉得太安静,活跃一下气氛嘛!”何伟彪认真起来,“我是在乎流量的人吗?”

“对,你不是,你他妈有病,一个抢劫犯在乎的是上新闻出名。”李诺回怼道。

“你懂个屁,出名才算真正的狠人,要我说咱这次就不应该抢那个小破店,应该直接抢银行,杀人!”何伟彪瞟了一眼副驾驶位置,愤愤不平。

李诺懒于和何伟彪较真,向前探了探身子,向副驾驶座位的男人询问道:“刚哥,咱哥几个啥时候能开始分钱?你也知道,我有急用的。”

坐在副驾驶的人叫胡刚,一副国字脸,眉毛粗壮,威严十足。胡刚自上车后就一直闭目不语,听到后排李诺询问,睁开眼睛微微扭头说:“需要等风声过去,才能出货,分钱,你不要急。”说完又恢复到此前的状态。

李诺听后嘴巴一咧,显然这个答案并不符合心理预期,但也在情理之中,他转头看向何伟彪,发现何伟彪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好像分不分钱都无所谓的样子,自己也只好先不去想这件事。

车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话不多——这个男人的天性,在此刻这四个男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即便是在半小时前盗劫白云小区门口的金店时,他们的对话也只有寥寥几字。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雨天是自带悲凉感的,不论什么事情,只要在雨天做,都会被牵连披上一层悲凉。在外人看来,雨天是犯罪分子作案的好时机,但对面包车上的四位抢劫犯来讲,下雨显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

“鬼天气!”驾驶面包车的林来心里骂道,不敢松懈的维持着面包车高速行驶,忽然,他注意到后视镜隐约映射出闪烁着红蓝色灯光,“刚哥,好像是警察。”林来声音有些紧张。车内其余三人听到有警察,同时看向后面的车。

“咔嚓!”后排的何伟彪拉动枪栓,面色涨红难掩激动,朗声道:“太好啦,要是警察追上来,老子就和他们拼了,也算是扬名立万!”一旁的李诺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透过玻璃向后望去。

“加油。”胡刚盯着后视镜指挥道。

何伟彪心领神会,应道:“好的,谢谢鼓励!”

车内片刻沉默。

胡刚看向林来:“我是让你加油门。”

林来右脚发力,发现油门早已踩到底,心里一阵烦乱,抱怨道:“妈的,踩不动了!”

“早说让你整辆好车,非他妈开这破车!”李诺急躁地骂道。

“别慌。”胡刚没有理会李诺,伸出左手按在林来肩膀,“再往前两公里,从出口出去,那里岔道多。”

“嗯。”胡刚搭过来的手,让林来烦乱的心得到了安抚,慢慢镇定下来。

李诺盯着后面的警车,虽然大雨让视线变得模糊,但根据灯光目测下来,两车相距不到一百米。警车车速更快!李诺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手心已经布满汗水,他转头看向前路,又迅速扭头盯着警车。

何伟彪握着手枪,眼睛注视着警车,一眨不眨,闪烁的红蓝灯倒映在他的眼球上,像不停绽放的烟花一般。

雨势不弱反强,警车越来越近。

四个人的胸腔内像有几支刚组建的腰鼓队在排练,鼓声密集散乱。

距离出口,还有一百米,仅剩一百米。林来身体绷紧,右脚下意识继续发力,给早已踩不动的油门踏板继续施压。

警车近在咫尺,林来看着后视镜闪动的警灯,直觉得比直视太阳还刺眼。出口近在眼前,林来猛地转动方向盘,摆正车头向出口驶去。警车像是没反应过来,径直沿着原路向前行驶,丝毫没有减速。

“不是追我们的?”李诺反应过来,失声喊道。车内紧迫的气压顿时松懈,空气开始顺畅流动。

林来只记得胡刚说,从这个出口下来,岔道很多。但他没有意识到,岔道来得这么快,刚刚得知自己躲过警察追捕心里放松的他,没能控制住快要失控的车辆,一晃神的功夫,面包车冲出车道,钻进树林,林来努力左摇右摆躲避,面包车最后还是直挺挺地杵上一颗大树。

“操!”四个人发现险情,同时惊呼。

迷信再一次被验证是不靠谱的,多亏林来认为不吉利的雨水让土地泥泞缓冲了车速,虽然现在车子已经无法启动,好在人都还活着,并且受伤不算严重。

四个人缓了缓精神,决定执行计划B,由何伟彪背着抢来的金银,就此分头行动,回到市内的据点集合再作打算。

不能被同时抓到,被抓到的人不能供出其他人,这是四个人抢劫计划的约定。

据点是离白云小区三公里的一个废弃仓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是胡刚的战术修养带来的经验。

胡刚五年前因入室抢劫罪入狱,两个月前刑满释放。服刑期间,妻子改嫁,母亲抱病在身依靠低保孤苦度日,出狱后的胡刚回到家里没几天,就托狱中结识的朋友买了一把手枪,声称要干件大事情。这件大事情计划周密,不能在任何环节出错,胡刚需要帮手,再三考虑后,他找来了发小林来和同学李诺,告知他们自己打算在月底抢劫白云小区门口金店的计划。

林来痛快地答应了胡刚,在他心里,不管胡刚让自己做什么,即便是上刀山,他也不会犹豫。

林来5岁的时候,父母感情破裂,妈妈带他嫁到白京市。没过多久,林来的继父遭遇下岗,由国企工人变为无业游民,生活的压力让他开始酗酒,性情大变,经常一言不合就殴打林来。

对于林来,亲生父母的离异事件就是一场灵异事件,致使他每天都生活在阴暗与担惊受怕之中,是胡刚的出现,让一切有了改变。

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林来被醉酒的继父殴打出家门,无处可去,只能站在胡同深处面壁哭泣。正哭着,一只手搭在林来肩膀,“不要哭了,我们一起玩吧,分你吃糖。”林来转过身,看到胡刚头顶和肩上披着盛夏的阳光,正咧嘴笑看着自己,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好像有魔法般,将一股暖流注入并填满了自己的心。从那天起,林来成了比自己大5岁的胡刚的跟屁虫,胡刚也格外照顾他。林来不敢爬树掏鸟窝,胡刚站在树下鼓励他;林来被继父殴打,胡刚买棒冰安抚他;林来在学校被欺负,胡刚替他出头。整个童年和青春期,每当林来遭受恐惧、悲伤、灰心、紧张等负面情绪折磨,只要胡刚的手搭在他肩膀,林来世界里的太阳就会升起来,将阴霾与黑暗一驱而散。

李诺没有当场给胡刚答复,这件事是根独木桥,桥下深渊万丈,一旦上去,便只剩过桥一条路。

胡刚并不意外,他胸有成竹,李诺作为公司会计,痴迷赌博,已经私下挪用公款80万,早已无路可走。

当晚李诺回到家,像往常一样下厨给怀孕的妻子周云做晚饭,结婚三年,只要在家吃饭,都是李诺下厨,其实他厨艺实在一般,但周云喜欢看他做饭。“今天宝宝又踢我了,我好像听到他要找爸爸。”周云倚墙看着在厨房切菜的男人说。李诺闻言心头一震,手里的动作停滞,随后放下菜刀,走近周云轻抚她的肚子柔声说:“宝宝要心疼妈妈,不要总踢她,妈妈是爸爸最爱的人,你也要爱她。”

周云无数次和李诺设想,如果生的是女孩,就给她买很多HelloKitty,买很多漂亮小裙子,卧室要装点成粉红色公主城堡,带她去公园、去海边,去自己和李诺一路走来的每个城市。如果是男孩,就给他买可以铺满整面墙数量的小汽车,陪他一起踢足球,带他去登山、去划船,慢慢教他这个世界的万物法则,是非对错。

每个人内心都藏着一束光,有机会找到这束光的人会感到幸福,有的人穷其一生都在找寻自己心里的光。

周云觉得,李诺就是自己的那束光。

夜半,李诺看着身旁熟睡的周云,决定去走独木桥。

人赤条条的出生时,与这个世界互不相欠,活着几十年,反倒亏欠的人越来越多,人为什么还要来世上走这一遭?

白云小区外,一辆面包车停靠在路边,胡刚带着林来和李诺前来蹲点,观察金店周边环境以及人群活动规律。

“为什么选这家金店?”李诺问胡刚。

“我调查过,这附近警力少,便于事成之后撤离。而且据我朋友说,这家店存货很足,很值得一抢……”

“哥,你看那是谁!”林来打断了胡刚,指着白云小区门口说道。

胡刚顺着林来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小区,他脸色微变,身子也不自主抖动起来。“张浩亮”,这个名字胡刚怎么也不会忘。

六年前,胡刚还在工厂上班,工作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足以给自己家庭提供稳定足够的收入。张浩亮作为空降高管,新官上任三把火,半年内撤掉影响他仕途的几个事业部,裁掉相当一部分员工,胡刚就在此之列。生性刚烈的胡刚为了多争取一些利益,带头反抗,被胡浩亮找来的社会势力,打聋右耳。警察最后只将此事处理为一般治安事件,草草结案。胡刚伤愈后深觉咽不下这口气,在一个夜晚跟踪张浩亮回到家里,持刀胁迫索赔50万。

没有张浩亮,胡刚不会有这五年牢狱灾。

五年的牢狱生活,也较好地磨练了胡刚的心性,很快,胡刚由愤怒转为好奇,在他印象中张浩亮家离这里并不近,难道搬家了?“你跟上去看看他去哪儿了。”胡刚对林来说,心里盘算着反正要抢金店,可以考虑顺便敲他一笔。

“进了2号楼一单元301。应该不是他家,可能是包养的小三家。”跟踪归来的林来指着临街的一栋楼说。

何伟彪有一个梦想,就是做一个狠人,从小被欺负侮辱的经历告诉他,这个世界恶人当道,唯一有效的生存法则就是以暴制暴。他最近学着日本电影染了一头红发,买了一把枪,还从买枪的朋友那听说胡刚要做大事情。

月中旬的一天,何伟彪找到胡刚,说自己有枪,也想参与做大事情,越大越好。

当胡刚说大事情是抢劫金店时,何伟彪是有些失望的,在他心里,抢金店顶多算中等事情,大事情至少得抢银行,甚至杀人。

“杀人?”胡刚若有所思,“有个人叫张浩亮,黑白两道都很有能量,杀了他,是巨大的影响。抢完金店,你可以杀他。”

何伟彪有些欣喜,为了答谢胡刚提供信息,他决定帮胡刚抢金店。

随后一周的蹲点,胡刚等人又看到张浩亮进出小区三次,每次都不超过20分钟,嘲笑张浩亮肾不行,成了这个小团体蹲点时的恶趣味。

经过一个月的蹲点和筹备,终于到了行动这天,四人约定好不能同时被捕,被抓到的人不能供出同伙,监狱外的人要替其他人关照家里人的生活。

夜里突然下起雨,抢劫依然按照计划准时开始,过程很顺利,得意的何伟彪还故意在破坏金店卷帘门时搞出了一些声响,白京市的深秋,凌晨的街道空荡荡,这点声响很快被雨声吞没,几乎没人发觉。

若不是这场大雨,面包车上的四人恐怕就活不成了。

说来也怪,四人刚分散走开没多久,雨便停了。

太阳虽已升起多时,周日的早上依然受人冷落,路上的行人比平时少很多,白云小区门口聚集着早起晨练归来的居民。

林来经过那里时,看到金店已经被警察用警戒线包围,他混进人群中,听着人们的议论,“听说死人了,抢劫的时候把里面人都杀了。”“哟!是吗?哦对,我昨晚听到枪响了。”“啧啧啧,听说里面金子值几百万。”“我早和他们家说不该露富的,你看人命没了吧”……林来越听越来气,这帮人想象力真他妈丰富。“听说小区门口监控都拍到了,警察已经调回去做分析了。”一名看客的话传来,林来听到后瞬间头皮发麻,“小区门口还有监控?”“可不嘛,昨天刚装好,就派上用场了。”林来闻言迅速退出人群,向废弃仓库据点快步走去。

白云小区附近的公园,自从进了秋天,晨练的人日渐稀少,周日更是罕见人迹。

“啪!啪!啪!啪!”两个大爷正在操练着北方公园晨练传统项目——甩鞭子。大爷手臂舒展,身随意动,灵动非凡。

旁观的何伟彪看得竟有些入迷。

大爷见有观众,挥舞鞭子更起劲儿了,啪啪声响逐渐加强,好像这项运动的精髓就是用鞭子抽打空气,看谁能制造出最强音效。“砰!”一声巨响凭空乍起,大爷收回手臂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笑:“老王,听见没有,我他妈练成了!”“你可拉倒吧,明明是我甩出来的动静。”另一大爷不肯退让。何伟彪没有理会两个老头的无聊争论,他听得出来,刚刚是一声枪响,从公园远端传来。

何伟彪来到公园另一侧,竟看到躺在地上的张浩亮,身下已是殷红一片。

张浩亮被枪杀,让何伟彪感受到了羞辱,能枪杀张浩亮的还能有谁?愤怒的何伟彪把背包藏进公园树林,向废弃仓库加速走去。

不仁对不义。

一天两案,街边的早餐摊沸腾了!平时习惯打包回家吃的人都改成了堂食,跟同桌的街坊讨论着案情走向。

早间新闻也在滚动播放着案情,路过的李诺被新闻内容吸引而停下脚步,电视正播放着记者对店主的采访:“大概损失了多少钱?”“损失不算大,昨天我们闭店前把贵重的珠宝都藏进了地下室,被抢走的总共不到十万元……”

“嗡!”李诺大脑一片空白,周边仿佛瞬间安静下来,不到十万,原来独木桥尽头是条死路。

“喂,愣着干嘛,走!”路过的何伟彪看到李诺呆立在那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抢劫案播报完,紧接着播放着今早公园的枪杀案,期望市民提供线索。“还是这哥们狠,直接杀人了,抢个小破金店没啥出息。”一旁桌上的吃客大侃特侃。话传到何伟彪耳朵里,再一次戳痛了他的内心,“操!胡刚,你等着!”想完便拉着李诺匆匆离去。

二人刚走,新闻插播了一段白云小区监控拍到的视频,警方提醒市民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报警。视频画面质量尚可,透过雨幕,一头红发清晰可见。

何伟彪和李诺到达仓库时,看到林来在和胡刚正小声说着什么。气极的何伟彪拔枪指着胡刚,质问道:“你他妈什么意思?敢耍老子!”几乎同时,胡刚也举枪指回去。

“你把枪放下,好好说话!”林来大声斥责道。

“去你妈的吧,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何伟彪不屑道。

“货呢?”胡刚发现何伟彪没有背包。

“说好让我杀张浩亮,你怎么把他杀了。”何伟彪根本不接话茬。

胡刚被搞得莫名其妙,张浩亮死了?疑惑片刻后马上想通是怎么回事,怒道:“你想独吞货?”

枪对枪,相隔五米。

白京市的深秋是真的冷,气温不能再低。

“你杀了他,我只好杀你,让你知道谁更狠。”何伟彪怒目圆睁,几欲撕裂。

“砰!”“砰!”两声枪响。

何伟彪头部中枪,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功夫,面带笑意地倒下,死了。

胡刚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林来,一时间不知所措,竟忘了去接住他倒下去的身体。

林来中枪倒下的时候,看到仓库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起昨天行动前,先是开车去胡刚家,胡刚临行时对年迈母亲说:“妈,过几天咱们就搬家去南方,那里没有秋冬,暖和,你身体能舒服些”。他想起昨天去抢劫的路上,胡刚问他:“怕吗?”他本想说“有你在,不怕”,但最后只是笑笑没说话。

最后倒在地上时,林来觉得地上还是挺凉的,他又自问曾在无数个夜晚问过自己的问题:“这次后悔吗?”答案好像还是没变啊,记忆闪回二十三年前的周六上午,那个阳光正好的天气里,有个男孩为他开启了新的人生,现在,雨后的清晨,他为那个男孩结束了自己的人生,林来觉得,没啥后悔,挺值得。

警察接到早餐店老板的报案,又寻着枪声很快赶到仓库。

拘捕过程顺利,无人反抗。

胡刚在警察羁押下低头走出仓库,顿觉阳光刺眼,他有点不敢相信昨夜竟然下过一场雨。他想看看太阳,却已无法抬头。

周云醒来看到冰箱上贴着李诺的留言便签:“今天公司加班,晚回。早饭在冰箱,记得热着吃。”

读完留言笑意岑岑的她拿起手机,给备注老公的那个人发去微信:“嘿嘿在吃早饭啦!你工作忙也要按时吃饭,我和宝宝等你回来做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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