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久居兰室不闻其香,贾宝玉也有审美疲劳

最近,在电视上看新闻的时候,偶然看到这样一条报道,2020年越南小姐大赛结束,20岁的大二学生杜氏何夺冠。短短十来秒钟的播报,杜氏何的倩影在镜头中一闪而过,却像一条闪电让人心里一颤。

好久没见过这样清新、自然、甜美、动人的小姐姐了,完全长在审美点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看见她,整个人心情都变好了!这感觉,就像《红楼梦》二十五回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没错,就是见色起意。

不过,在现在这个年代,“见色”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起意”则越来越难。国内,包括港台地区,还有日韩等国,各类模特大赛、选美大赛层出不穷,足不出户便可饱览天下绝色。

不过,现代人对这些比赛选出的佳丽们,却感觉越来越乏味。尤其是每次韩国的选美比赛,总有人吐槽说是同一家医院整形出来的,清一水的高鼻梁、大眼睛、尖下巴、锥子脸,让人犯“脸盲症”。

除了外形上越来越没有特点,更重要的是,现在各种比赛选出的佳丽们的气质也越来越平庸,如同流水线上生产出的标准化产品,美则美矣,但总感觉不自然,越来越像警幻仙姑所说的“庸常之辈”。这样的“色”,见多了只会审美疲劳,难起爱慕之意。

从小生活在女儿堆里的贾宝玉,周围更是各种莺莺燕燕、娥眉粉黛。但有美女不代表有美感。美不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也不是人类创造的理论体系,美是一种个性化的精神体验,体验多了也就感觉平平,所谓“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是也。倾国倾城之貌见得多了、久了,同样也会乏味,何况按照模板流水化制造的佳丽们。

第二十二回中,众姊妹奉旨搬入大观园后,“登时园内花招袖带,柳拂香风”,在这样一个女儿国中,贾宝玉一度“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但没多久,“谁知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有句名言:“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贾宝玉此时的状态,想来就是审美疲劳后的极度无聊。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梦想,对于贾宝玉就是平常的生活,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白鹿原》里的朱先生有句话,“好饭架不住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满园的花容月貌估计也架不住半年看。这种昂贵而奢侈的无聊,一样是一种人生困境。

不过,叔本华还有另外一句话:“创造美是最高级的乐趣”。茗烟为贾宝玉弄来许多古今小说、传奇角本之后,贾宝玉如获至宝,整日沉迷其中,尤其喜欢看《会真记》之类的爱情小说。

阅读让人眼界开阔,此时贾宝玉十二三岁,已经有了更高级的精神需求,审美能力也在迅速进步。梦游太虚幻境的时候,警幻仙姑曾说贾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跳出了“皮肤滥淫”,到达了“意淫”的境界。这种“意淫”,何尝不是一种美的创造。脂砚斋解释到:“按贾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源于这种“体贴”,贾宝玉喜爱女儿们的地方,逐渐从直观的美丽外表、温柔性情发展到了更复杂的独立个性和自我意识。《会真记》里勇敢追求爱情的崔莺莺,就让贾宝玉颇为赞赏。

从《红楼梦》后文来看,贾宝玉此后开始重点关注大观园内那些有独立人格的女儿们,这些女儿们的人生态度,又给贾宝玉增添了许多精神力量。

除了林黛玉和晴雯,贾宝玉发现的有独立人格的女儿们,主要还有小红、龄官、芳官、藕官。对这些女儿,贾宝玉秉持一种赞赏的态度;而对鸳鸯、平儿、香菱等人,贾宝玉更多的是一种惋惜和同情。

小红是个极有志气的丫头,积极寻找各种表现机会,倒了一次茶就让贾宝玉难忘,后来因为在怡红院没有发展机会,被王熙凤赏识调走了。小红和贾芸的情意,几乎是《会真记》的真人版。

龄官和贾蔷的情意之深,让亲眼见识的贾宝玉痴了,还发出了“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泪罢了”的感慨。这件事是一个很大的震撼,贾宝玉对感情的理解越发成熟。

藕官和菂官因为唱戏时一个扮小生,一个扮小旦,便逐渐弄假成真,像电影《霸王别姬》里面的程蝶衣一样,不疯魔不成活。菂官死后,藕官哀痛不已,思念不绝。从芳官处了解了真相的贾宝玉,“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是道绝”,觉得女儿们之间的感情,比男女之间的感情更为纯洁、动人,自己这种须眉浊物实在不配存于世间。

至于芳官,被分到怡红院之后,贾宝玉对芳官的疼爱和纵容,不下于晴雯。第六十四回中,芳官和晴雯打闹被宝玉撞见,宝玉笑着劝晴雯说:“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在我的分上,饶了他罢!”单单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宝玉对芳官的喜爱之深。

贾宝玉为何如此喜爱芳官呢?芳官到了怡红院之后,有意无意挑起了一系列事件,包括洗头事件、蔷薇硝事件、玫瑰露事件、五儿事件、野驴子事件等。用王夫人的话说,就是“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

在这些事件中,芳官的所作所为很不符合荣国府的规矩,但却符合一个少女的天性,敢爱敢恨、潇洒恣意,不为外在的条条框框所拘束。在芳官身上,贾宝玉感受到的,是充盈的少女元气和生命活力,这恰恰是有了更高审美情趣的贾宝玉无比推崇和羡慕的。

如今各类选美大赛选出的佳丽们,外形和气质往往有太多“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之处,最缺的就是这种天然而生、自然而成的健康美。贾宝玉在批评稻香村时,就极力推崇“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的建筑理念。建筑之道如此,人也如此。

因为这份自然,芳官和贾宝玉的关系,不是奴仆和主子,而是朋友和知己,这种珍贵的关系,可遇不可求。在芳官身上,贾宝玉看到了一种可能,即从平常的生活中发现美、创造美的可能,这正是贾宝玉人生困境的解脱之道。

当今社会,太多人为了生存而忙碌奔波,无暇顾及精神世界,体会不到美感故而只能追求快感,做出了许多焚琴煮鹤之事。这样的人生,怎么可能幸福呢?

朱光潜先生在《谈美》最后一章说,“慢慢走,欣赏啊!……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世俗生活之余,应当为自己留有一方小小的精神天地,这方天地,能慰藉疲惫不堪的灵魂,能化解伴随一生的孤独。

在这方天地中,自己是主宰者,是享受者,更是创造者,天地之间美好的事物都可尽纳其中,包括美丽的杜氏何,美丽的天地,美丽的人生,美丽的《红楼梦》……

作者:唐新杰,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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