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夜寻刀
夜寻刀
兰素在网上看了一个视频,说泡菜缸子的坛沿水长蛆,她忽然一惊,想起自己那口玻璃坛子已经好些天没有关顾过了,当时是买来的泡菜母水,舀了几勺盐,放了一把花椒,里面装满了切成条的红皮萝卜。久恒最好这一口,说把红皮萝卜捞出来切成小块,淋上熟油辣椒,再撒点白糖拌一拌,啧啧,那个滋味哟。
兰素尝了尝泡菜母水,别人弄得就是难吃,口感一点不比自己起的泡菜水。母水是久恒从网上买来的,还附带一包香料,直接扔进坛子就行了。久恒为的是省事,怕的却是兰素又泡砸了。泡菜生花就不能吃,有的还长蛆,恶心得只能倒掉。但兰素的泡菜从来没有长过蛆,生花是有原因的,她的妈妈擅自把沾了生水的蔬菜扔进去,搞得第二天泡菜坛子里就开了锅,像是浮着一层白云。
兰素觉得泡菜这玩意儿吃的是口味,如果不按自己的喜好来做,这泡菜就没法吃。就像每次回久恒家过年一样,他的妈妈从偌大的酱缸里捞出几条黑乎乎的酱瓜,切也不切,用一个小碗盛着,摆在桌上当做下饭菜。兰素咬一口酱瓜,牙缝里顿时塞满酱的气息,可那种酱不是北京烤鸭蘸的香喷喷的酱,而是能够把人齁死的酱。那口大缸里生没生蛆也不知道,反正它们狠狠地挤在一起,就像一条条淤泥里的泥鳅,酱缸里原本就光线微弱,混着黑色的酱汤,分不清哪里是酱,哪里是瓜。
不过,兰素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原谅了久恒的妈妈,明白不是老太太故意打翻了盐罐子,而是整个北方都打翻了盐罐子。这么粗糙的饭菜,作为一个地道的南方人,兰素暗暗地用行动委婉拒绝着。久恒其实已经不习惯老家的生活了,只是面对自己的妈妈,他不愿泄露这个秘密。酱瓜香不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他说好吃,又吃了好几根。兰素觉得能够养出这样的儿子,北方老太太有功。
买来的泡菜母水和香料包不可能就这样扔了,太浪费,兰素只好把它们倒进坛子,却总觉得欠了点什么。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还是忍不住加了一把小茴香,一颗八角,一片桂皮,还有仔姜和红辣椒。看着白酒化开,冰糖沉底,闻着那一股子逐渐被自己调整过来的味儿,兰素的心情别提有多美。就像她喜欢儿子就果然怀了个儿子,老天爷都帮她。确实美。
久恒虽然是北方人,但在南方待久了,懂得了南方饭菜的美妙之处。他在饭馆吃饭,总少不了要点上一碟免费泡菜,久而久之,对泡菜有了深厚的感情。饭馆里最不缺的就是泡菜,尤其是带着皮的小红萝卜,嚼起来咯吱咯吱地脆,入口又辣又香又酸又甜,叫人口水四溢,欲罢不能。久恒就记住了这种味道,回家来让兰素照做。
兰素下床去,走到厨房外面。那里的光线不太好,看不清泡菜坛子的坛沿水有没有减少。她用她那比狗鼻子还灵的鼻子在泡菜坛子周围仔仔细细地嗅了嗅,瞪大眼睛在玻璃外面观察了半天,确定没有长蛆,又拿起一个碗,舀了一些水,往坛沿里浇了浇。一瞬间水满则溢,那些水贴着玻璃流出去,借着厨房的光线,坛沿里明晃晃的,像条积满雨水的小沟渠。她这才放心地睡觉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兰素毫无睡意,身旁的儿子一直在绒毯下滚来滚去。白天没有定时拉屎,估计这会儿是憋得难受,兰素生气这个娃娃性格犟得不像她也不像久恒。她和久恒犟归犟,但都很听妈妈的话,妈妈让拉屎,那就去拉屎,如果不去,总憋着,妈妈会说“三天不拉屎——老丈人啦”。妈妈总不会害娃娃,娃娃怎么能当老丈人。这个儿子不听话。
她听见耳边有一只蚊子嗡地一下飞了过去。它不是行游于此,而是偷袭成功,兰素觉得下巴上痒起来,一摸,起了个包。儿子也开始这抠抠那抠抠,兰素开灯一看,他的小嫩脸上起了个更大的包,肩头也有,秋天的蚊子就是坏,据说拼了老命吃人血是为了挣扎着养出一群小混蛋。儿子是不是混蛋,起码得等他到了青春期才能看得真切,兰素觉得这事儿真恼火。
她打开灭蚊器,又用手机看了一会儿电子书,书里写有个男的死了妈妈也不哭,神父来看他,他还打得神父满地找牙,看到这里兰素笑得眼泪汪汪,那个神父多像唐僧,更像每个人的唠唠叨叨的妈。可这个男的多该死啊,妈妈死了都不哭,太冷血。要是我的儿这样待我……兰素想,没准他这破性格还真干得出这样的事儿,而我那时已经死了,就算有魂,给他一巴掌,他也感觉不到我愤怒的力量。人死了就变成了空气,是妈妈又怎样呢,好悲哀。
儿子发出一句梦呓,说那把小刀在沙发下面。兰素听了恍然大悟,家里的水果刀失踪了两个星期,原来是儿子干的好事,他最擅长往沙发下面藏东西。那萝卜皮只能用小刀慢慢刮净,使菜刀就成了削,几下几下就削没了,还远不如小刀来得利索。一旦萝卜皮没了,那泡菜就没基本没什么吃头了,往嘴里送去,软不沓拉的,又绵又酸,就像人老了没了精气神。可是那把小刀怎么找也找不到,兰素最后只能用菜刀,一刀深一刀浅,好好的萝卜皮被削砍成了鱼皮。
她拿了电筒,趴在客厅的地上往沙发底下瞅,下面一堆堆的积灰和乱七八糟的小杂物,玩具汽车,积木,纽扣,油炸花生,水果籽,揉成团的面巾纸……很快,兰素找出了小刀,它沾满了浮絮,看上去像是古董。
得买个扫地机器人才行,沙发下面太脏了。兰素在卫生间里洗手,顺便把跪过的膝盖也擦了一遍。回到卧室,儿子又打了个滚,还打了个臭屁,兰素有一次生起气来,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很听话,唯独自家孩子像个浑球,久恒天天只管自己倒头就睡,儿子不拉屎就会产生宿便,有了宿便就会不停打屁,不停打屁就会臭得人睡不好觉,她以前睡眠很好的,可现在经常失眠,难道说跟这件事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可这事儿久恒一点不操心,这日子没法过了。
兰素一生气就想吃东西,一吃东西就止不住。她从冰箱里拿出三个苹果,一口气削掉皮,拿起其中一个啃一口,呸呸,又赶紧吐出去,差点冻掉牙齿。
兰素觉得苹果在故意刁难她,它们应该受到惩罚。她用小刀戳了戳苹果那白生生的果肉,只听沙沙的闷响,苹果汁溅得到处都是。兰素把它们想象成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三个儿子,杀一个,又杀一个,剩下那个啃了一口的,舍不得让它受伤了,于是把它吃进了肚里。只一个,就饱了,直打嗝。
可是那俩被戳得体无完肤的儿子咋办呢,兰素的目光瞥见了那口玻璃坛子,她急中生智揭开盖子,把快要变色的苹果一块块地削进去,整个过程都小心翼翼,一点儿也没有弄脏坛沿水。苹果在里面吐了很多泡泡,像是溺水了在喊救命,兰素觉得那是别人家的儿子,跟自己无关。她扔了小刀,关了灯,转身上床去了。
这一觉其实只有几个小时,但兰素睡得特别安稳特别悠长,像是一百年那么久。直到听见久恒蒸好馒头在厨房里捞泡菜,他大声嚷嚷:苹果也泡进去,你是不是疯了!兰素这才醒过来,发现儿子已经拉完屎,地已经扫净,太阳都照到卧室最里边的墙上了。儿子举着小刀挥了挥手,欢快地对她叫道,妈妈,小刀找到啦。兰素觉得此刻他比金色的太阳光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