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们杀死蜂鸟,是因为爱它们
1851年,万国博览会(Great Exhibition)在伦敦召开。形形色色的展品中间,二十四个玻璃展示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就连维多利亚女王和小说家狄更斯都驻足赞美。箱子里的藏品,是许多奇异的小鸟标本,身躯小巧如拇指,羽毛绚丽如火焰。这些标本制作得非常精致,摆放在人造花中,仿佛还在采蜜飞舞。
它们是鸟类学家和画家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收藏的蜂鸟标本。
约翰·古尔德的蜂鸟标本匣。图片:Nature History Museum
自从蜂鸟出现在欧洲人的视野里,对它们的赞美和关注,就一直没有停止过。蜂鸟的美丽和奇异,征服了一代代西方人。我们可以把人们对蜂鸟的喜爱,当作一扇小窗,从中窥视到科学史的一角。对蜂鸟的追求和了解,是科学文化对于自然万物的追求和了解的一部分,而人们了解自然万物的活动,最后成为了新的学科:博物学。
布丰的蜂鸟:科学之起点
“maxime miranda in minimis”,至完美臻于至微小,布丰伯爵(Comte de Buffon)用拉丁文如此赞美蜂鸟。在布丰心目中,蜂鸟是自然的至高杰作,集中了鸟类的一切优点:优雅、小巧、敏捷,羽毛美丽如宝石。
雄性红喉北蜂鸟。图片:Joe Schneid / wikimedia
我们对布丰并不陌生。他写马、天鹅、松鼠的散文,被誉为描写动物的经典,还登上过语文课本。他描写蜂鸟,不仅仅是出于对动物的喜爱,更是出于一个宏大的志向。他想写一部包罗万象的“自然通史”,将自然万物都收纳其中。
这部书就是《自然通史》(Histoire Naturelle),布丰耗费近五十载时光,完成了36卷,在他过世以后,他的弟子又完成了8卷。书的内容涵盖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地理现象各个方面。在今天看来,44卷书当然不足以概括地球上的一切。但《自然通史》的出现意义非凡。它代表着,历史上人类第一次拥有野心和能力,可以了解“万物”。
布丰与他的《自然通史》。图片:François-Hubert Drouais / Georges-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1753);Denismenchov08 / wikimedia
据说哥伦布曾在日记中写道:“这里的奇特小鸟,与故乡的鸟完全不同。”他所说的是不是蜂鸟,难以考证,但蜂鸟和新大陆的发现,确实有着不解之缘。正因为发现了通往美洲的航道,欧洲才开始通过殖民、商业等手段,走遍全世界,从而使人类有可能了解全世界。布丰是法国皇家花园的管理人,法国从全世界搜刮来的生物和矿物标本,都可以供他研究使用,他还能与世界各地的博物学家通信,知晓最新的探索成果。
清朝人李汝珍的小说《镜花缘》里,描写了一座虚构的海外奇峰,上面生活着一种奇禽,名叫细鸟,小如苍蝇,毛色鲜艳如鹦鹉。这段描写很难不让人想到蜂鸟,只不过细鸟是传说中的奇禽,蜂鸟却是现实存在的动物。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原先神秘若仙境的“海外世界”,变成了可以抵达的土地,这些土地上也存在奇珍异兽,只不过它们都是实实在在,可以供博物学家研究的真实动物。传说的终点,同时也是科学的起点。
1570年出版的《世界地图集》(Theatrum Orbis Terrarum)中的怪兽形象。图片:old-map.com
布洛克的蜂鸟:统治自然的野心
伦敦的自然史博物馆(Natural History Museum)有一件奇异的展品,一个高近两米的玻璃柜,里面摆放着一棵假树,枝上点缀着数以百计的蜂鸟标本。年深日久,一些标本的眼珠和喙已经脱落(博物馆进行过修复),闪烁着幽蓝、碧绿光辉的羽毛也已黯淡发黑。这些小鸟生前轻如鸿毛,却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自然史博物馆的蜂鸟展柜。图片:Natural History Museum
我们对这件展品所知不多,只知道它原先属于收藏家威廉·布洛克(William Bullock),于1819年进入大英博物馆。布洛克不仅是收藏家,也是经营动物标本的商人,1812年,他亲自来到苏格兰的帕帕韦斯特雷岛(Papa Westray)追捕大海雀(Pinguinus impennis),一种因人类过度捕杀而灭绝的鸟。
大海雀标本。图片:球藻
和所有的科学一样,博物学总免不了与人类的权力和利益扯上关系。西方帝国主义对外扩张的暴行,客观上却为博物学向外探索世界,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野心勃勃的殖民者,不仅企图统治外国的人民、国土和市场,也企图“统治”自然界。欧洲人抢掠财富的同时,也在猎取各种来自异国的动物、植物、矿物。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异标本,如流水一般进入欧洲。
这一时期的博物学,隐含着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欧洲人认为,只有“优越”的他们,才有资格了解自然。来自世界各地的生物与矿物,只有到了他们手里,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他们对自然万物的索取是天经地义的——虽然在今天的人看来,这种索取无异于残酷的掠夺。
深受欧洲人喜爱的蜂鸟,首当其冲成了受害者。当时西方人表达钟爱的方法,是将它们的尸体据为己有。当时,人们对于物种保护的概念,浅薄到让人吃惊,如果一种动物因人类捕杀而濒临灭绝——比如布洛克追杀过的大海雀(最后由一名当地人杀死,送到他手中)——他们反而会更加卖力地追捕,因为动物越稀少,标本肯定就越珍贵。
维多利亚时期的羽毛扇,用蜂鸟的标本装饰。图片:Pitts Rivers Museum, Oxford
古尔德的蜂鸟:显贵的奢侈收藏
约翰·古尔德与布洛克一样,热衷于收藏珍贵的动物标本,但他还找到了另一条道路,来表达他对蜂鸟的热爱:出书。1849到1861年,古尔德出版了五卷关于蜂鸟的书《蜂鸟科专著》(A Monograph of the Trochilidae),书中有360张插画,制作得极尽精美。为了表现蜂鸟的羽毛,这些画上甚至贴了金银箔,来创造闪闪发光的效果。
在《蜂鸟科专著》出版前后,古尔德出版过多本关于鸟类的书,都制作得十分精美,备受喜爱。古尔德与画师合作,绘制了漂亮的平板画插图,而且他非常精明,懂得“市场定位”。一百多年前的印刷成本昂贵,古尔德的书制作得非常精致,普通大众肯定买不起,他的目标,是把自己的书变成达官贵人的珍贵藏品。
约翰·古尔德主持制作的蜂鸟平版画。图片:John Gould Hummingbird Prints(1861)
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博物学不仅是学者钻研的科学,也是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间流行的“高雅活动”。珍稀的标本既可以展现主人的财富,也可以展示主人的文化修养,如果你家里没有几柜子稀罕的矿石或美丽的鸟标本,在“高洋上”的社交圈子里简直抬不起头来。达官贵人和中产人士,都以收藏生物和矿物标本为自己身份的象征,就像今天的人收集华服名表一样。古尔德正是利用了上流社会中的“博物学热”,为自己的书找到了“金主”。
在这股追捧博物学的热潮里,蜂鸟依然首当其冲,成了“高雅活动”的牺牲品。这些不幸的小动物,不仅被做成标本,还被装饰在女帽、扇子,甚至耳环上。1881年一年内,伦敦公开销售了1.2万张蜂鸟皮。古尔德过世以后,他收藏的蜂鸟标本和皮张,被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接收下来,数量竟达几千件。
维多利亚时期,蜂鸟头部制成的耳环。图片:Gates Sofer /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科学技术的进步,给予了人类控制自然的强大能力,西方社会收集珍禽异兽的“高雅活动”,又对野生物种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直到19世纪末,人们终于意识到,滥捕滥杀珍稀生物会铸成大错,人类是一个具有无穷破坏力的物种。于是,保护自然、爱护动物的思想应运而生,博物学爱好者仍然钟情于珍禽异兽,但表达喜爱的方法,从猎杀变成了保护。
萨金特的蜂鸟:今日博物学
1987年,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摩根堡(Fort Morgan),鲍勃·萨金特(Bob Sargent)和他的太太玛莎(Martha Sargent),开始为飞进他家后院的红喉北蜂鸟(Archilochus colubris)戴脚环。
萨金特观察蜂鸟。图片:Alabama Local News
红喉北蜂鸟每年春天飞往北美洲繁殖,冬天飞往中美洲过冬,其间要跨越超过800公里的墨西哥湾,而摩根堡是许多蜂鸟飞越大海之前的必经之地。城市花园里的鲜花和喂鸟器,为这些小鸟提供了宝贵的“充电站”,让它们补充糖分,为迁徙积蓄能量。
萨金特的职业是电气技师,但他对鸟类的兴趣和探索精神,使他成为当代的博物学家。1993年,萨金特和太太成立了蜂鸟与其他鸟类研究小组(Hummer/Bird Study Group),到2004年,这个组织已经培养了上百名业余的鸟类研究者,为超过3万只红喉北蜂鸟装了脚环。给蜂鸟戴上脚环之后,人们就可以了解它们迁徙的规律,为鸟类学的研究提供素材。
一只在空中翻飞的雌性红喉北蜂鸟。图片:Gary Bridgman
如今,人类对自然万物的认识,已经细微到原子层面,布丰的华丽散文和古尔德的精美标本,似乎已成为尘封的历史。然而,博物学的传统并没有消失。
萨金特在后院里,凝视蜂鸟绚丽如红宝石的脖子,决心去了解这些“小客人”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蜂鸟撩拨心弦的魅力仍在。
振翅的精灵。图片:jeffreyw / Flickr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5年第89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红色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