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暴雨与初恋故事
这是他们莽撞又无知无畏的初恋,在一些阴差阳错、冲动和任性当中,奇迹般地走向了一个可称为美好的结局。
1
黄意恺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比站在酒店当人形看板更加愚蠢的。
在他真正往身上套人形看板的那身西装之前,他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这回事:他的社团——大学的动漫社的副社长在前些天莫名其妙地开始和他套近乎,给了他不少的小恩小惠,最后在一场大四前辈们出钱出力,大一大二的小朋友们蹭吃蹭喝的观影会上,副社长在他往嘴里塞甜品的时候,眯眯眼笑着,以先不容置疑再不可拒绝的语气把一个“周末去一个公司的年会当人形看板”的任务交给了他。
他是个Coser,但这不是他进入动漫社的目的。两年前,他刚刚大学入学,结束军训后和同学一起在社团招新会上逛,同学进了网球社,他则是在身后的动漫社上登记了联系方式。那个时候,他觉得动漫社嘛,应该就和电影社一样,是个大家坐在一起,悠哉地一起看动画的养生社团,但哪知道当时的社长是个行动力超强的人,在社团内部又分出了声优部、COS部和剧本部三个部门,所有志愿入社的新生需要选择一个加入。黄意恺已经直觉这地方好像有点麻烦,在想着跑路的时候即被当年的副部长一把拉住,并强行拉进了COS部。
黄意恺身高一米八,人长得白净清秀,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理想模特,扮什么像什么。这个动漫社前两年进来的尽是些死肥宅,当然副社长自己也是——他一边心安理得地窝在宿舍里享受一个肥宅的美好人生,一边渴望着天降甘霖:求求老天爷了给我们社一个帅哥吧!
然后他就遇到了黄意恺。
黄意恺就是他案板上的那只兔子,他在看到他的第一瞬间就这么想。他赌上前二十年人生的所有失败的经验,发誓要为了社团完成一件伟业:留下黄意恺,让他在社团发光发亮,建功立业。
2
人生是没有办法规划的。
这是黄意恺的人生信条。
他并不是为了扮成夜礼服假面或者怪盗基德,站在正午的学校礼堂门口才来到这个社团的,更不是为了扮成小说里的某位不知名的总裁,才在期末的考试周之前站在酒店里的。
所以,这是一种命运,从天上悄无声息掉下来,然后包裹住他的全身的命运。
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命运。
包括酒店里开得过冷的空调,隔着一道门仍旧震天响的PPT背景音乐,以及扛着相机溜出来的张闻希——他的前女友。这些都是命运当中包含的东西。
张闻希和他同届,是隔壁摄影社的社员,之前也是一样被同学拉到一个漫展给黄意恺等人拍照,一来二去就和这位王牌模特搅在了一起,但后来不出多长时间,他们分了手。
分手是黄意恺提的,是一个冲动和意气用事的决定,也许其中还隐藏着一点赌气的意味。但因为他天生一张面无表情的冷淡脸,“赌气”这种情绪看起来就不怎么分明。
张闻希没有说什么——不,更确切地说,她是说了“好啊”。以一种十分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
黄意恺很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这让他也只能以同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一人,不然就显得他像是对这件事特别重视一样。他才不想。
他自我安慰地想人生还长,没有什么事是需要特别重视的。他想把自己修炼成一只无血无泪无欲无求的兽,比如忍着酒店空调的冷,对来求合影的小姑娘们有求必应地笑。同时接受她们“不对不对,我们哥哥不是这样笑的,你要再笑得冷漠一点,皮笑肉不笑一点”的细节要求。
皮笑肉不笑并不算太难,因为他现在着实有点笑不出来了。酒店空调的温度大概都到不了二十度,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几个和他一样当看板的Coser,有人穿了一身铠甲,有人就惨一点,穿了一身篮球服,无袖短裤那种,冻得脸都青了。
还好他还有身西装。
人总是这样,在惨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开始寻着一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做自我安慰,来证明自己还没有惨到极致。
但到底还能有多倒霉?他用余光瞟着张闻希刚刚走出来的方向,她是从会场里出来的,现在不知道溜去了哪里,她看起来还没看到自己,不过迟早会看到。因为她的脚是自由的,而他则站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
当了两年的人形看板,硬是激发了黄意恺的一个毛病,就是一旦大脑放空,就开始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系列哲学语言。
人,生而不平等……
他在心中念念有词。
这时会场里的声音停了,跟着门被打开,里面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在经过黄意恺他们的时候侧头看了几眼,大多数人都没多大兴趣地走开了,只有两位女孩围着黄意恺东看西看,还兴奋不已地用手机和他合了影。这时,张闻希不知道打哪儿钻了出来,正一只手抱着相机,另一只手捏着一块三明治在吃。黄意恺旁边的女孩看到她,兴奋地跑过去问她能不能给他们合一张影,张闻希瞥了她一眼:“相机没电了。”
“可是,我刚刚还看到你在用……”
“盯着我呢?”张闻希一笑,“你旁边站着那个是我前男友。”
那两个女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人匆忙把搭在黄意恺胳膊上的手拿开,张闻希则是挥了挥手:“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啊,我不想让他污了我镜头。”
哈?
黄意恺在旁边狠瞪了她一眼。
等那两个女孩走开,张闻希倒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站在前男友旁边,敲了敲他的肩膀,小声说:“刚才那个是写你这个角色的作者。”
“什么?”
“你又是无知无畏就敢上贼船啊?这是个作家年会,你们COS的角色都是他们公司的书里的人物。”
黄意恺回头看了一眼从一开始就在身后的广告牌,的确是一本书的简介。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这些角色和作者一起进会场?”他问,“把我们放在门口,当我们是守门的吗?”
“你们在里面两边各站一排,那不是更像保安了?”
黄意恺一想也对,就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又想起什么,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上班啊。”张闻希拍了拍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被我老师带过来实习的。得拍现场照片。”
“实习?我可看见你刚才溜出来了。拍现场照片那你为啥刚才不拍我呢?我也是现场。”
“正因为现场这么多人,所以我才能有自主选择权的啊。”张闻希一笑,“你给我一个拍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黄意恺这么想,他不喜欢这个问句,这个问题他在课堂上听过,在实习的公司也听过,他们要求他给出一个理由,来证明他对他们有价值。每每在这个时候,他总是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他原本就是个话少的性格,沉默,自我评价低,尤其在人多的场合,他就只想图个清净地往角落躲,唯独只在面对张闻希的时候,他半点都不打算示弱。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挺新鲜的。
理由?他想,多得是。因为小爷我是你前男友,因为我在这一圈人当中最英俊潇洒,因为你明知道我站在这儿动不了的时候可以理所当然地无视我但你没有,这些理由够不够?
只可惜他一个都没说出口来,反而是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张闻希过去捏了一下他的手,手心到指尖都是凉的。
她忽然有点幸灾乐祸。
3
张闻希这次过来不算是抓壮丁,而是求着公司带她的实习老师蹭过来的。目的很简单,当然就是为了制造和黄意恺的冤家路窄。她被抓壮丁那次是一年多之前,她刚刚在漫展认识黄意恺的时候。她的社团的指导老师对她反复说过,你要对你的拍摄对象怀有感情。她原本是对这种话非常不屑一顾,看那老师也有四十来岁了,在这种年龄能够说出这种天真无邪的话来,要么是半辈子都在一个非常自由宽松的环境中活得顺遂无比,要么是照着书上某位大摄影师说过的话骗人骗己,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喜欢。
什么感情啊。她想,她打从入社之后就被人拉着拍来拍去,拍完蓝天白云拍学校活动,拍完带编制的真领导拍学生会的假领导,拍完穿洛丽塔的小姑娘拍穿汉服的小姑娘,还得忍受小姑娘时不时地甜腻腻一句“我这样好看吗”——这能有什么感情?对什么有感情?学校活动?还是头顶永恒的晴空?
张闻希头那个疼啊。
好看好看。她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我怎么知道你好不好看,旁边有你男朋友手上帮你拎包嘴上夸你还不够,还在这儿求全世界的认同吗。
她将眼睛藏在相机后面翻白眼,却一下不当心从镜头里看到一位穿着一身黑西装的帅哥飘过去,她立马撂下相机用肉眼追随帅哥离开的方向,这时社团里的一位前辈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拽她胳膊:“快快快我们这边战场失守了赶紧来救命!”
“求你了能不拍汉服小姑娘吗!”张闻希被拖着走,同时口中还抗议。
“什么汉服小姑娘啊你快去拍一拍我们社的夜礼服假面,他今天硬被我们拖来,在这站了快两个小时,我觉得他已经快要失去灵魂了……你赶快去拍一拍他!”
那个夜礼服假面就是黄意恺。
这是一种宿命性的相遇——张闻希坚定地这么认为。
在她为时不长也为数不多的人生经验当中,她曾经旁观过几种喜欢:一种是漫长的暗恋,痛苦与卑微搅在一起;一种是不得已的关系,一个人因为害怕另一个人伤心失望而勉强维持的感情;一种是为了寻求认同或保护而将自己交予另外一人的依赖。反正每种都和她理想中的恋爱相距甚远。
她理想中的恋爱?她自己也不怎么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不过在她用相机对着黄意恺之后,她就明白了。那是电光石火,没有任何理由和逻辑的冲动和欲望。一个她自己都不熟悉甚至不知道的人格自冲动之中诞生——嘿你好啊帅哥能不能要个你的微信?
在顺利地拿到黄意恺的微信号码之前,张闻希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女流氓的天赋。她觉得自己当时就宛如在学校的后巷里围堵纯情少年的不良少女一样,轻佻又不要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着黄意恺的朋友圈,他没发什么动态,除了吃就是困,偶尔发两张学校里的流浪猫,猫也一样,除了吃就是睡。她觉得特别可爱,不管是猫还是人。
这就是恋爱,她想,她的,独一无二的。
她在那个时候就决意要追他,直截了当而且简单粗暴的那种追法。她在过去没有喜欢过其他什么人,也不知晓那种压抑的,求不得的暗恋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她生猛异常地直接搭讪,然后乘胜追击,把欲擒故纵和巴掌甜枣都玩得熟稔无比,最后成功地搞定了黄意恺。
但起初,黄意恺差不多可以说是被逼的。
他是个非常被动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个天塌下来也能认命的性格。为此他的初中班主任还恨铁不成钢地训斥过他,说他这样是没有未来的。
有没有未来他不知道,反正女朋友是一直都没有。他二十多岁没谈过一次恋爱,连暗恋也不存在,高中时倒是被几个女生示过好,他同班的哥们提点他,在这种时候,他应该主动一点。他当时满头的问号,心说凭什么啊,你说你喜欢我,还得我反过来对你示好?于是他雷打不动地对女孩保持着他一贯的冷漠,这么的,女孩自然就不再喜欢他了。
那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不是“一定要是这个人不可”的喜欢,当然也没有什么可坚持的。
然后他顺利升入大学,在学校里坚持保持低调、沉默、朴素和粗糙,在成功地让同班的女生没怎么记住他的长相之后,他就遇到了张闻希。
起初他也是烦的,他觉得好好的一个人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谈恋爱,但他不堪骚扰,慢慢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自虐地习惯了。后来张闻希去外地旅游了一个星期,也一个星期没联系他,他在宿舍里翻着微信,盯着她在朋友圈里发的照片,又看她说她正在商业区星巴克里坐着看帅哥,朋友圈九张照片配一行文字:老师说的果然没错,看到赏心悦目的东西,心中就会自然生出爱来啊。
什么玩意赏心悦目的东西。假期没地方可去,只能窝在宿舍和天花板面对面的黄意恺顿时就不干了。还有什么是你赏心悦目的东西?你赏心悦目的东西只有我。
且不论这是欲擒故纵的基础手段之一,再不论黄意恺如此默认了自己是“赏心悦目的东西”的事实,总而言之,他直接跑去了当地的商场,买了衣服把自己狠狠地收拾了一番,英俊潇洒地去机场等她。
等,而不是接。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人也在机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的那一个,在乘地铁去机场的路上,他设想了种种不那么让人舒服的可能性,比如张闻希已经放弃自己,比如她看到他的时候装不认识,比如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他打个招呼,之后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但是管它呢,他想。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那就直接把他揍飞。
结果故事比他想象之中要简单一点,张闻希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他们在回学校的地铁上迅速地确定了关系,黄意恺心里想的是管它阴谋阳谋的他都不在乎了,一个人愿意对你用阴谋,也代表你是与众不同的。
他当天晚上回宿舍之后,大概因为面部表情过于神采奕奕,而让室友多问了一嘴:“谈恋爱了?”
“对。”他点头,生怕自己一不承认,女朋友就让别人给抢了似的。“差不多吧。”
4
但两个在过去没有好好谈过恋爱,一个莽撞一个自恋的人,要好好在一起其实是件有点难度的事。不多时黄意恺就觉得累了,觉得他去机场找张闻希是件冲动所趋的蠢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归他和平的一人世界。但是,在他下课,看到张闻希难得地拿着切好的水果在教室门口等他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个女朋友似乎也挺不错的。这两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来回打架,当前者取得临时性胜利的时候,他对她提出了分手。
之后便到了故事的开头。
从提出分手,到在酒店冤家路窄,这中间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黄意恺有些记不得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了,反正他有的时候觉得轻松,有的时候又觉得躁郁不安。反正,人这东西经常就是这么回事,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够满意。
现在就是他觉得不安的时候,他想把她追回来。
这一天黄意恺足足从中午十二点半站到了晚上八点,到那些与会者进会场吃饭才算结束。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是在这个时候直接坐大巴车返程。他换下了衣服,在大堂和其他人一起等待通知的时候,只听说外面突降暴雨,雨停之前大巴都无法出发,大堂里顿时哀鸿遍野,黄意恺倒并无太大的反应,他在忙着找张闻希。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找,是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找。
张闻希自打拒绝了给他拍照片后就不见了人,他问了下同样被拖来当人形看板的同事,说是大雨已经下了好一阵,没有大巴车敢开,自驾的人大概也没有这个胆子自己跑。
“所以,你女朋友肯定还在酒店。”同事眨了眨眼。
“那不是我女朋友。”黄意恺解释。
“什么?刚才你们在一块摆弄相机的时候我觉得你们马上就要拍结婚照了,你说那不是你女朋友?”
黄意恺没说话,但心里一下高兴起来。在他的想象中,他已经抓着那个人的肩膀摇晃他,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上一亿遍,但这样有点破坏人设,因此他憋着什么都没说。
“说不定她在餐厅呢。”那同事也是个心大的,既然雨下起来无休无止,那不如先去吃饭。黄意恺一想也对,就也站起来跟着往餐厅的方向走。结果他们忘了这是个五星级酒店,自助餐两百多一位,比他们在这儿站半天拿的工资都贵。二人面面相觑,只能掉头折返,结果在路上就听见一阵嘈杂声,一群穿着统一的白色T恤的年轻女性神色慌乱地跑过来,用力地砸着电梯的开门按钮。接着也是这群人跑来的方向,黄意恺看到背着双肩包的张闻希也满面疑惑地跟在后面,他松了一口气,又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刚才去哪儿了?”
“他们说……”张闻希皱了皱眉,“酒店里有个电锯杀人狂。”
张闻希这话一说出口,正在疯狂按电梯的一个女孩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张闻希见状赶快改口:“不不,不是电锯。就是听到有人在说,楼下游泳池那里有个拿着刀的男的……”
“拿着刀还不够吗!?”黄意恺旁边的同事大叫起来。
5
暴雨天,封闭的酒店,危险的疑似持刀男子。
黄意恺后来自己思索,也许这三个关键词单独看来还不那么骇人,但三者一旦合一,则便构成了标准的惊悚电影三要素。所以,在当时那种既恐惧又混乱的场景当中,任何人做出任何反应,都应该是合理的。
比如说,他自己眼看着旁人躲进房间的躲进房间,躲进工作间的躲进工作间,身边不一会儿除了张闻希之外就空无一人之后,是毅然地把一件兜帽外套往张闻希身上一套,直接扯着她进了男厕所的隔间,再回手利索地插上了插销。
一般来说,他如此推理,这种变态狂行凶作案都是随机的,不会死盯着一个地方,所以,人少的地方,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也不排除有那种心理特别变态的,就非要杀他这一天看到的第六个人不可。他当然不知道传说中的那家伙是哪一种,没人知道。
但是,比这更加重要的是,他在非常难得地感到紧张之余,竟然也因为此时此刻和张闻希同处于一个密闭空间而隐约地有点开心。
他这个人一向有种没来由的乐观,在这种时候,他就是觉得那种灾难性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可一点都不渴望那种泰坦尼克号式的感情,那种吊桥效应的爱情,只有其中一个人死掉才显得伟大起来。他还记得他大一的时候陪室友去上电影鉴赏的选修课,老师放的就是《泰坦尼克号》,结果他室友从电影放了一半时就开始哭,哭到他们走回宿舍的那一路上黄意恺时不时觉得这位室友是在给他送路。
那,如果张闻希看《泰坦尼克号》的话,她会有什么反应?
他把自己室友的反应代入到张闻希身上,觉得有点可怕,忍不住抖了一抖。
但这么想来,他的确还不怎么了解张闻希。除了他们之间的那些插科打诨和开心的时候对彼此半开玩笑地说过的“我爱你”之外,他不知道任何关于她的,更加深层的东西。
或者说得难听一点,他们是那种玩笑式的恋人。在一起只图一个开心,不开心了就马上分开,觉得分开不开心,那就再重新和好。
不是吗?他觉得自己的潜意识中,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止步于此。
一段感情是有很多层的,有快乐的,自然就有痛苦难耐的。他曾经想当然地只想要前者,现在他近距离地看着她,觉得这样不够,他什么都想要。
6
被强行扯进厕所的张闻希却是难得一见地沉默,黄意恺觉得她是被吓的。
当然了,他理所当然地想,即使是这样一个女流氓,但怎么说也是普通的女孩子嘛,遇到这种事肯定是怕的。他想到这个地方,内心突然燃起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就像一座一直软绵绵懒洋洋的小火山突然喷发了一样。热腾腾的小火山像个小助推器一样在他屁股后面推着他,让他直接开口对张闻希说,这手他不分了,之前是他说错了话,他收回,他要认真地和她在一起共创美好的未来。
这段话他在脑子里想得慷慨激昂,说出来力度差不多没了一半,不过也算是还行,不至于一点气场都没有,至少这是他第一次在张闻希面前占上风,他觉得从这酒店出去之后一定要买个大蛋糕庆祝。
他觉得这回事说不定和今天COS的那个角色有关,虽然那本书他没看过,但他现在知道了他COS的那个人是个霸道总裁,气场十足,说一不二,想做的事都能做成,想要的人都能得到。
看看人家,多厉害啊。
“你喜欢我吗?”张闻希问。
“喜欢。”黄意恺果断回答,之后好像又觉得太果断了不符合人设,又在后面没出息地加上了一个字:“吧。”
“你喜欢哪儿?”她问。
这个问题听起来像个任性而蛮横的挑衅,张闻希的确用的也是这样的语气,但关于这个问题本身,她是认真的。她突然很认真地想要知道,在他们乱七八糟交往的这么长时间里,黄意恺究竟喜不喜欢她。她在这段关系里太蛮横生猛,他又太被动,那么,如果她不再强势地对他进攻的话,他们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
她记得她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当时黄意恺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懒得组织语言,就简单粗暴地对她说了两个字:全部。
这也不完全是撒谎,那时候他们正在下过雨后开始转晴的学校里闲逛,天空灰得很好看,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胳膊,空气里一片被雨泡过的桂花香味,他觉得周围的全部都很好,包括身边的这个人。至于具体哪里好,则是个不怎么有必要深究的问题。
有人说过他们这种开始得很随便的感情不过是种吊桥效应,就是误把因为其他原因生出的心跳加快当作对对方的感情。
他当时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现在,他的想法有点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诚实地说。“但我现在想知道。”
接下来的气氛是有点微妙的,黄意恺后来在回忆这兵荒马乱的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被当时的气氛搞得有些模糊。他只记得他们躲在隔间里,像躲在战争时代的防空洞里一样分着吃掉了半包薯片和一包饼干,然后他提议要玩一个游戏,一个“你了解我吗”的游戏,规则就是两个人互相提问题,问题的领域不限,内容也不限,他们从“你讨厌吃的蔬菜是什么”、“你怕不怕打雷”、“你为什么要学摄影”一路问到“你喜欢的第一个人是谁”。
这些看起来像玩笑,实际上却十分严肃的问题是很陌生的。张闻希知道。所以,她不自觉地也用了和平时不那么一样的态度。
“我不知道。”她说。
这四个字说出来,她忽然就冒出一种不那么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进入了某个电影或者小说的场景,成为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什么人,他们这段剧情已经早就被他人写就和演绎过,仿佛这是个泰坦尼克号式的悲剧,是个灾难性的坦诚告白的场景,之后就会迎来可怕的生死诀别。
但是不对啊!
她差点被这微妙的气氛绕进去。
雷雨天和封闭的酒店是真的,那什么电锯杀人狂并不是啊。
7
事情是这样的。
张闻希在酒店里得到大巴无法出发的消息,便和一起来的同事们玩起了杀人游戏,正好走廊里还有个拎着把长刀要切西瓜的大哥路过。结果张闻希一拍脑袋想索性忽悠一下他们那个不给报餐费的老板,就谎称这酒店里可能有个变态杀人狂。这帮人扛着长枪短炮扛了一下午,急需有个地方释放压力,集体举手一致同意。但谁知道路过的其他住客当中有个自带被害妄想症的,老板没忽悠到,倒是把半个酒店的人给忽悠了——
其中也包括黄意恺。
张闻希自知自己理亏,在厕所隔间里不敢吭声,这么的,就被黄意恺拖进了他的剧情里。
不过,她却觉得不太坏。
她记得她在刚刚认识黄意恺的时候,曾经跟着他去他的动漫社参加过一次他们的活动。她就听他们的副社长慷慨陈词,称Cosplay是一项复杂的活动,是一种艺术,它不仅仅是穿上一个角色的衣服,更是要求一个人进入那个角色的灵魂云云。说得仿佛他们不是在进行一项社团活动,而是在完成一件伟大的行为艺术。那段话她起初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这个时候,她突然想了起来。
每个人都不是一开始就完整的。
人经常不知道怎么和其他人相处,不知道怎么爱人,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人需要一些无法预料的人和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来慢慢地自我完成。
即使是吊桥效应又何妨呢?张闻希想,如果下了吊桥之后,两个人还能继续往前走的话,那就继续往前走就是了。如果过去的感情曾经是虚假的,那么,将虚假的感情变成真的,那就可以了。
“我想……”她这句话是接着之前的“我不知道”那句说的,她想对黄意恺说,她是喜欢他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喜欢,不过没关系,他们来日方长。但她的话未出口,隔间的门被人用力敲响,时间已是半夜,敲门声听起来就非常刺耳,饶是张闻希这种知道内情的都被吓了一哆嗦,坐在地上的黄意恺则是直接惊跳起来——什么东西难道这家伙杀遍了整个酒店最后还是找到了这里?
他没敢出声,同时也捂住张闻希的嘴制止她出声,在他们怀着不同的紧张凝视着那扇门的时候,只听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嚷嚷起来:“黄意恺你和你女朋友在里面干什么呢大巴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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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闻希又是黄意恺的女朋友了。
这是他们莽撞又无知无畏的初恋,在一些阴差阳错、冲动和任性当中,奇迹般地走向了一个可称为美好的结局。
人这种东西,是一种很随机的存在。人这一生就好像置身于一个洞中,头顶不断向下掉落着东西:苹果、钢琴、银行卡、篮球、水果刀等等,他们需要在对未来的认知是一片空白的前提下捡拾起这些东西,并且带着它们努力在洞中发掘出一条路来。
黄意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捡拾起了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遇到了张闻希,又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和她朝着一片模糊的未来一起走下去的。
他想了想初中班主任对他说过的话,有点得意地想:人是会成长的,老师你看,我还是能稍微展望一下未来的。
除此之外,他也在这次酒店远行的两个星期之后从张闻希口中得知了那天的所谓持刀男子不过是一场乌龙,对此他倒是没有生气和不满,不如说,他还有些怀念那一天的紧张,以及在紧张之下催生出的一系列剧情。
“下次,”他破天荒地主动对副社长说,“还有这种活动也叫我去吧。”
“最好把暴雨也准备好。”他旁边的女朋友嬉笑着补充。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尚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