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久远的事
本文作者:那些言语
奶奶去世的时候是一九三八年秋天,听太太(爷爷的妈妈)说,奶奶和爷爷是非常恩爱的一对夫妻,然而往往恩爱的夫妻走不到头。
奶奶是生完爸爸七个月后死的,用旧社会的说法是得女儿痨死的。那年爷爷二十二岁,奶奶二十一岁。
爷爷从屋里走到屋外,从屋外再走到屋里,什么话也不说。太太叹了口气说:“想哭就哭哭吧。”爷爷领了圣旨般地急匆匆来到奶奶的棺材前,放声大哭了一场。那哭声让太爷爷胡子撅起老高,“没听说过汉子哭老婆的。”太爷爷是真有点生气。太太手捧着已经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异常烦燥地说:“老大也是真难过,少年的夫妻今天别离,痛死人来!”
爷爷哭奶奶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在村里引为笑谈。人死如灯灭,太太又忙着给爷爷娶了一房媳妇,西村常家的姑娘,人老实能干,不过长相比奶奶差很多。可常家的姑娘对父亲是非常疼爱的,邻里间没有一个不说她好。低眉顺眼,温吞如水,不急不燥的。太太看准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为的是不给爸爸气吃。
新婚夜爷爷搬了张炕桌往大炕中间一放,闷声闷气地说:“我炕头你炕尾,谁也别招惹谁。”新媳妇什么话也没说,揽着我爸爸睡了。
新媳妇刚进门不到十天,太太生了五爷爷,当时太爷领着三个大点的儿子正在田里忙乎,听了五岁的老四的报告,太爷不紧不慢地抽了一袋旱烟才收工。
常家姑娘要做一家十来口人的饭,要侍候婆婆月子,要推碾子拉磨,常常从早到晚不得闲,爸爸的哭声渐渐多起来,爷爷开始心烦。太太给不到一岁的爸爸雇了一个奶妈,我们叫奶奶奶。奶奶奶三十六七,生了个小孩死了,当爸爸亲儿子一样疼,爸爸七岁前几乎就在奶奶奶家长大,不再回爷爷家了。
从奶奶去世后,爷爷几乎没抱过爸爸,因为爸爸属虎,奶奶属蛇,蛇虎如刀挫,爷爷认定爸爸克死了奶奶。爸爸如此不留情面地克死了自己的亲娘,表明了一个孽子的立场。
常家姑娘进门三年未曾怀孕,好在已经有了爸爸这一柱香火,太爷和太太也沉得住气。一天,爷爷的小舅子牵着毛驴来到姐夫家,毛驴身上还披着一块小红毛毯,每次常家姑娘住娘家的时候都是她弟弟用这个毛驴来接的。通常说住三天,一天就回来了,婆家活太多,离不了她的。
看着弟弟沉着脸进门,常家姑娘笑盈盈地从磨房出来,摘下头上的毛巾用劲拍打着身上的白面,顺手端起一个大蓝边碗,倒了一碗开水给弟弟说:“弟儿,你看这秋忙正盛,姐哪有工夫住娘家啊?你还是回去吧,过了秋姐回去好好住几天。”
弟弟听了止不住的泪流了下来:“姐,人家休你了,咱回家吧,啊?咱不给这家没良心的人做牛做马了,啊?”
常家姑娘听了如五雷轰顶:“啥?”她一个不稳坐倒在大炕上,“休我?凭啥?他老武家凭啥休我?七出我犯哪出了,啊?······”
正巧要进门的爷爷没敢进门扭身快步走了。他知道他得躲上一两天,要不母亲会饶不了他,休妻的事他酝酿了三年,终于拿定主意了,尽管知道后果非常严重。全家人没有一个知道这事的,他就是要在农忙时一家人顾不过来管这事才着手的。
太太知道后抱着媳妇失声痛哭,婆媳俩无话不谈,自打太爷死了后,自己的五儿子也全凭了这个孝顺的媳妇带了。哭罢,太太无可奈何地送媳妇上路。
常家姑娘边走边哭,边哭边诉说,把身上所有在夫家置办的手饰值钱衣物全扔在大马路上了,结婚三年还是黄花大姑娘,古往今来谁听说过。围观的人水泄不通,这事一直流传到我这一辈。
爷爷如愿以偿地娶到一个堪与奶奶相媲美的女人。后来的奶奶是个勇于争取幸福且敢于“叛逆”的主儿,和老实愚喏的前夫离婚后再嫁给爷爷。爷爷喜欢新奶奶的花容月貌,喜欢她千娇百媚、辣味十足。新奶奶是不干活的,一身月白色旗袍,飞机头,任谁见了都夸美人儿。太太却不喜欢这个新媳妇,爷爷就是那个时候带着新奶奶离开家乡来到内蒙的。
爷爷非常疼爱这位奶奶,却受不了她的坏脾气,所以一度想改掉她这个脾气。刚结婚那阵子,两人天天打架,从早晨吃完饭打到中午吃饭时候,奶奶做了饭两人吃过再打,约了时间约了地点到野外打,那样没有人知道。这样打架持续了约三个月,爷爷终于服输了,他知道这位美人他是“拿不下马”,因为他不想打坏她,只想吓住她,可这位是个打不坏也吓不住的主儿。服了输的爷爷对奶奶言听计从。
年龄相隔近六十的我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依然非常佩服奶奶的持之以恒和永不言败的精神,原来这种精神是无坚不摧的,这种摧枯拉朽的作用下,“石人”也会转软,爷爷由百炼钢到绕指柔离不了这位灿若春花、娇如扶柳的新夫人的培训煅造。
爷爷对奶奶的百般宠爱体现在生活中方方面面。队里劳动的时候,爷爷对村长说:“我媳妇身体不好,我一个人干两人的活,让她在家。”村长不同意,爷爷就凭拳头和脚板丫说话,爷爷的“刺儿”是有口皆碑的,但爷爷从不偷懒。爷爷干活麻利而力道十足,爷爷的聪明在他干活时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年的爷爷是小伙子里面的头儿,我想他也还是小媳妇大姑娘们的“梦中情人”吧。
一度,“爷爷”只是我初学写字时候的一个名词,在十岁以前我不认识爷爷。爸爸在四十六岁的时候,终于听从了本家族一位长者的规劝,带我们全家去爷爷家吃了顿饭。算正式认祖归宗了。在此之前,爷爷没有履行对爸爸的任何责任,因为,他“旗下”已经又有二子三女了,而且个个比爸爸有出息。这个属虎的儿子在他的意识中恐怕早已淡陌成一个午夜梦回的影子了。
爸爸去世的时候,爷爷已经七十三四了,身体非常硬朗,看书读报从来不戴老花镜。和外孙们谈起时势报导来有理有据,常有惊人的见识。
那晚,哥哥连夜把这一坏消息告诉爷爷,爷爷什么话也没说,躺下继续睡觉了,和爷爷一个院里住的三叔正要穿衣起床,被奶奶喝斥住了:“你今年本命年,避着点死人。”
第二天爷爷来了,只说了一句:“命太短了。唉!病了二十年,算受出去罪了。”
爷爷和我们的关系疏落得如邻人一般,但这并不影响我今天对八十九岁的爷爷的佩服。少年时对他的偏见和些许的仇恨,已经随时光磨平,或者是被一种恬淡的心情代替了。我佩服爷爷的原则性:不爱之人,三年不动一指头;为了所爱的人,宁愿承受所有的劳作和痛苦。还有一点,爷爷虽然是一辈子的老农民,却为膝前二子三女全部找到一份足以养老无忧的工作,而且三位姑夫都是经爷爷多少关考核的,人品和才能更是出类拨萃的。可见爷爷审时度势的眼光非常人能比。
几天前姐姐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告诉我说她回老家去看了爷爷,爷爷自十二年前奶奶去世后,就跟大姑在一起,大姑在爷爷和爸爸还没有正式相认的时候就一直和我家来往着,非常疼爱我们姐妹俩,性格和爷爷家其他姑姑叔叔们不同,因此也常被其他弟妹排斥。
姐姐看过爷爷那晚,爷爷和大姑说了好多好多他毕生没有和晚辈说起过的话。说了我亲奶奶的温柔贤慧,说了爸爸的倔强和不听调教······爷爷已经八十九了,爷爷老了,因为爷爷开始回忆过去了······回忆那些个在他生命里短暂如烟花的日子。原来那些日子也可以让爷爷重新找回亲情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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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1972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定居于山东。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王丹
校对: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