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只是一个人,一个更需要诗的人
诗歌朝圣者徐兆寿
——读《麦穗之歌》随想
李小雨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本青年诗人的短诗集,也是一个诗歌朝圣者的心路历程。说朝圣者,是因为他十多年来,在喧嚣市声和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独自一人跋涉于诗歌的小路上,为诗歌的振兴和自己的主张奔走疾呼。他历尽嘲讽、打击、背离而不悔。他有信仰,那就是“忠诚、崇高、永恒之道和不朽的爱”;他有理论,那就是对新诗的历史和现状做了严密分析后写下的关于“诗歌改革”的诸多文章;他有实践:一首浩荡长诗《那古老大海的浪花啊》和自88年起的多首精巧短诗。他也曾怀疑,也曾修正,也曾因无法解脱的苦恼而几度罢笔。但始终如一的,却是他在诗歌日益凋零的年代里,奉诗为神圣的事业而付出的情感和身心的代价。他用笔和心见证了我们这个年代的诗歌。
关于他的长诗和短诗以及诗歌理论已在《拯救与逍遥》和《在世俗与信仰之间:忧患浪漫主义魂归何处?》等文章中做了精辟而详尽的论述,在这里我只想谈一点感受,即是他的“真诚”,是“真诚”成就了一个诗人,使他有力量将诗歌写作坚持到底。
我们为什么写诗?相信所有写诗的人都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不是为了某种观念或哲学,更不是为了赶第几次“浪潮”。有这样一个故事:著名画家毕加索晚年时曾画了一幅画《画家和他的模特儿》。他在重复画了几十次后,苦恼地说:“最糟的就是一个画家永远完不成一幅画……你永远也写不出‘画好了’这几个字。”面对画布,八十岁的他已不仅仅是为了描画人体了,他只是面对现实重新展开一场对话。画家越是竭尽全力地捕捉着,模特儿越是难以把握,这几乎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斗争。面这种人与现实的角逐,每一步又都使他陷入更深的困惑。很显然,他要求自己的是能够最终把握住一种真正的“实在”,不这样他就无法解脱,不论是做为一个画家,还是做为一个人,他都无法获得自己的意义。
人类精神活动的深刻性就在这里。对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来说,令人惊异和困惑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每天面对的生存,是世界和我们自己的存在本身。我们只有通过写作来“抓住”现实,在语言的运动中,展开一个使我们认识世界和自己的空间……
由此我们注意到,徐兆寿写作长诗的同时,并没有停止对生活的观察和短诗的创作。他的短诗亲切、朴素、善于捕捉细节形象,与他的阶段性的长诗写作相比,他的短诗似乎更能表现出一个诗人成长的历程。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此集中最后几首《现代人语录》、《个人政治》、《宗教》、《创世纪》、《别失掉自己》等。在这些诗中,他以自身的感受揭示了芸芸众生们日常生活的悲喜剧--这些卑微的人所拥有的真正财富。他收拢了在长诗中飞向太阳的虚拟的翅膀,而换上了踏在那幢“最破、最高的大楼顶端”的双脚,他放弃了天真时代的浪漫主义忧患和感伤而更强调生活中的成熟的理性化思考。他把以往视为神圣的宗教、政治、爱情世俗化了--“在一块几十平米的斗室里/构想着这个家园的前途命运/用三年时间发展经济外好友邦 /把最好的礼物献给岳父/用廉价的牺牲孝敬父母…… /第二天起床却发现生存太难”,“她说,世上没有救世主/一切得靠自己/于是她成了我的宗教/一天 / 她指着腹中的儿子说:/‘我希望他做一个平常的人’/于是,新的纪元开始了”。他的诗句从原来形而上的精英式的呐喊,惠特曼式的长句,繁复绚丽的意象而转变为口语式的不动声色的叙述。这是一个诗人在经历了80年代思想解放、民主改革进程之后到90年代经济大潮中的生存写照,也是一个诗人的创作与时代同步的必经之路。
但是徐兆寿的短诗也并不完全是当今诗坛上流行的“淡化理想,告别英雄,逃避崇高”那种纯私人化、纯客观的写作,他把对人性和社会的批判、质疑都隐藏在平常生活的背后:“西关的夜市一直要开到天亮/穿著西装的乞丐只要钞票/有人说他们都是富翁 /地摊上卖着博士文凭……”细节是琐碎的、消解的,但希望却闪烁在字里行间:“在众人熟睡的清晨/一个劳动者的歌唱惊醒了人们:/我们幻想,我们劳作/我们在绝望中新生……”这结尾似乎是人为的、理想主义的,在此处出现略感刻意,这一方面表现了在对现实的解构和重建之间,作者的不可解脱的矛盾和困惑,但随之,你能感受到一种生活的冲击力,一种裹挟着生命本能的沉重和希望。这些闪着亮色的“生活流”的短诗,从外表看似乎是摆脱了社会历史对个人的重负,而实则却是作者在生命深入回归的过程中感悟到的生命的另一重意义。
在“市场”、“经济”已成为90年代的主流话语中,“理想”、“激情”等以往时代的人文话语日益受到挤压,诗歌中涌现出大量不带有价值判断的私人化的生活空间,这更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这里,“生存”已成为与人的存在深刻相关的现实,是迫使人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你将逃向哪里呢?卡夫卡在梦中变成甲虫,但这不是梦,恰恰正是他的存在本身。因而,以生命本身的感觉和体验来把握这个世界,把个人体验上升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诗歌经验,已成为徐兆寿后期短诗的意义所在。实际上,这种对于生存状况的探求,也就是对于我们自身的把握,这种探求是不会完结的,我们只能不断重新开始,我们的意义也就在这通向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探求的路上。说到底,诗歌是一种对自身的拯救,这恐怕也是作者屡经挫折而坚持创作的原因吧。
还需要指出的是,一个诗人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更需要诗的人。他之所以写诗,正如凡高所说:“我作为一个苦难的人,不能离开一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因而,一个真诚的艺术家只能立足于自己的生存,低下头去看人生,即使他能够指点江山,他也只能永远从脚下开始。
2000年12月 北京
小编 | 梦岚 双 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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