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爱民丨我是公社好社员

在农村传统的耕作方式中,有许多技术活,扶犁耕地赶马车,摇耧撒籽麦场活,样样都有一定难度,掌握了这些技术才称得上“全把式”。许多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一辈子,仍然把式不全,只能当个“半卦子”。我正儿八经干农活也就是四年时间,四年中见一样学一样,学一样会一样,学一样精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全把式”。

生产队技术组是几个成年的汉子,整天甩着响鞭,赶着骡马,十分神气。老早就想学会这一套,每当看到别人在耕地,就缠着人家要扶着犁跑两个来回。看似简单的活,做起来可真难,犁搭得厚了地犁不透,搭得薄了一不小心犁就溜到上次耕过的犁沟里了,失去重力拖拽的骡马撒腿就跑,喊也喊不住。别人耕的地犁沟直直的,地面平平的。我耕的地耕沟像蚯蚓爬过,弯弯曲曲的,地面一岭一凹。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偷着练,就能顺利地驾驭骡马了。

技术组长看我好学又勤快,就给队长说技术组人少,要我去。刚到技术组很新鲜。早晨天不亮,就到饲养院,拉着喂饱饮足的马牛,背着犁就出发了。田野里空气湿润清凉,东方天际的鱼肚白让人心中充满希望。养足精神的牲口撒欢、嘶叫着,搅乱了田野的宁静,唤醒了沉睡的村庄。

第一次单独耕地给我分了两头牛。这两头牛个子不大,壮壮实实的,一公一母,总配一套犁,社员们叫它们“两口子”。套好牛,一挥鞭子,牛一伸腰拉犁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内侧的母牛停下了,外侧的公牛也不走了。我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可牛就是不走。开始怕丢人不敢吭声,后来实在没办法,喊在另一块地里耕地的人来看。人家看后哈哈大笑说:“母牛的锁肩都快溜到背上了,它怎么拉?”我说:“母牛肩小,锁肩上的绳子我又不敢系得太紧,怕勒住牛的喉咙。”他说:“没事”,就把锁肩上的绳紧了紧,一挥鞭,牛乖乖地拉犁走了。

牲口是通人性的,特别是马很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一声吆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它都能领会你要它干什么。学会耕地、耙地等农活,我又开始学赶马车。这是技术活中的技术活,三套的马车要赶着它翻山越岭,过桥趟河,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人常说车夫眼十丈远,要胆大心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重要的是要和马有感情,人马合一。车行夜路,马儿突然竖起耳朵,惊恐不安。老车夫说,这是路上不净,有鬼怪或野兽。这时车夫站在车辕上“啪啪”甩几个响鞭,马儿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据说响鞭可以避邪,清朝皇帝出宫不是也要甩响鞭净道吗?车行险路,车夫打起精神,那马儿也就精神起来,昂着头,动作特别敏捷矫健。上坡时,车夫一边挥动着鞭子,一边大声喊着“驾驾”为马儿助威,那马儿就煞下腰,四蹄蹬地,拼命往上拉。

老车夫说:“哑巴畜生不会说话,但心里和人一样明白。你平时精心伺候它,它关键时候才会帮你。”我很爱那三匹马,套车前要给他们饮足水,用刷子把毛刷干净。卸套后,要拉它们遛遛,落落汗,再打个滚放松筋骨。赶车时,鞭子甩得“啪啪”响,可就是从不落在他们身上。冬天外出拉车,路边露宿时,宁可自己受冻,也要把被褥搭在马背上。那马老远看见我“咴儿咴儿”地叫。走到跟前就用嘴在我身上蹭。马的嘴唇软绵绵的,摸着很舒服。

一天往水利工地运石头。几千斤的载重车快下到坡底时关木(刹车)失灵了 。我拼命拉关木绳,一点作用也不起。一边是山,一边是深沟,眼看就要车毁人亡了。我只能抱着辕杆,大声“吁—”。那驾辕的枣红马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一样,屁股用力往后坐,四条腿像四根柱子死死蹬在地面上,蹄子在山坡上蹬出长长两条沟。车安全滑到坡底,枣红马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毛全贴在身上。

人民公社时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饲养院,养着队里的全部家当,五六匹骡马,七八头牛。一个生产队是否搞得好,看看槽头牲畜的数量就一目了然了。饲养院还是队里集中活动的场所,社员会在院子里开,干部会就坐在饲养员的大炕上开。饲养员一般都是上了年级的老农,我们饲养院离水井远,每天挑十几担水喂牲口,拉几车子土垫圈,活很重。队长就叫长治伯和我一老一少搭班干。长治伯是个很好的老人。老两口带着一个傻儿子过日子。老人三代赤贫,旧社会给地主打长工,解放后才成了家。他很厚道,干活也很卖力,曾当过生产队长。但他不识字,不懂政治。“四清”运动时,工作队让他忆苦思甜,他说着说着就说到东家如何对他好上去了。后来,就不让他当队长了。

饲养牲畜很累人,白天担水、垫圈,晚上前半夜是不能睡觉的。干了一天活的牲口全凭晚上吃草料。马无夜草不肥,就是这个道理。喂牲口讲究可大了,“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草料一定要铡细。喂前要细致地筛去土灰,拣去杂物。每次放的草不能太多,吃完了再添,这叫“小货勤添”,牲口爱吃。如一次放一大堆,时间长了草就疲软了。添上草还要加料,先把草拌湿,再撒上麸皮,搅拌均匀。拌得太湿,牲口不爱吃;拌得太干,吃了容易肠梗阻。饮马也有讲究,出工前要饮足水,收工后又热又渴的马是千万不能饮的,不然就会生病,甚至死去。长治伯晚上从不让我喂牲口。一是不放心,二是也舍不得。善良的老人太爱孩

自从我当了饲养员,以往宁静的饲养院慢慢热闹起来了。一帮年轻人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特别是下雨天,从早到晚饲养院里都是欢声笑语。后来,连别的生产队的年轻人也常过来玩。在那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书籍,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农村,任何一种能带来欢笑的形式对年轻人都有巨大的吸引力。可是,好景不长,有人嫉妒了。不久,我就结束了这牛倌的生活,被指派到别处干活了。

在当农民的几年中,也当过一段头头,那就是生产队长御封的青年突击队队长。劳动中总有一些又累又脏的活,队长派这些活很为难。有的人硬,他派不动;有的人软,好派,但总派人家去也明显不公平。于是,生产队长想出一个好办法,成立青年突击队。重活、脏活让突击队干名正言顺。队长金口亲封我为突击队长。当年我十八,领着一群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二十一二的青年有声有色地干起来了。“三夏”时,我们包了打麦机前的活。一天二十四小时两班倒,汗水和麦秸上的灰和在一起,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又脏又累不说,自造的打麦机操作起来也十分危险。春耕前往地里运粪,每个人一辆架子车。刚解冻的黄土地像发面团一样松软,车轱辘深深陷在地里,我们伸长脖子,挣断腰杆往前拉。尽管如此,年轻人凑在一起干活总是快乐的。

那年夏天,青年突击队奉命上山割青蒿,就住在高高的岘山主峰下。青蒿割下来要放在山坡上晒干,然后背到草场上垛起来,等以后往回运。割青蒿最怕的是胡蜂。这种蜂又粗又长,毒性十足,惹疯了能蛰死牛。蜂窝座在灌木从中,一不小心碰上是很可怕的。有的人被蜇一下,脸肿得像发面馍,痛得直叫唤。一天中午,我正在一道埝上割得起劲,“轰”的一声,飞起一群胡蜂。情急中,我把手中的蒿草往头顶一抛,纵身跳下两米多的土埝,摔在下面的玉米地里。虽然摔得呲牙咧嘴,但胡蜂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在空中飞舞了一会儿,又回到巢里去了。

当时,外出劳动待遇已改善,生产队给带着油和白面。我们自己蒸馍,擀面条。从山沟里挖小蒜,摘水芹菜。又是拌蒜面,又是凉拌菜,吃得有滋有味。饭后,就到山坡上去摘野果。民谣说:“山里娃,不受穷,破派落,欧梨红。”那野果鲜红鲜红,摘不尽,吃不完。吃足了野果就到沟底去洗澡,那清澈透凉的山溪水,洗去了一天的疲劳。躺在平滑的青石上,仰望着蓝蓝的天,雪白的云,听着潺潺的水声、鸟鸣声,那叫一个美。不过,弟兄们玩归玩,干活绝不含糊。每次开饭都是催几次才收工。半月下来,干草垛堆得像山一样。

接下来就是运输了。二十多里山路,每天跑一个来回。凌晨三点,我们就准时集中,一头牛拖着连成一线的五辆架子车叮叮当当地往山上爬。到山上装好车,吃了饭就到山沟里玩。在清凉的山沟里躲过炎热的中午,下午驾车下山。那陡陡的爬山路被暴雨顺坡冲出一道道水槽。驾着装得高高的草车,一不留神,一边轱辘碾在水槽里,车子一偏就翻车了。翻一次,车子上的草就要重新装一次。后来,看人家山里人车子拉得飞快也不翻,就向人家请教。原来车子要装得又低又宽,低了降低重心,宽了保持平衡。同时,驾车要灵活,急速行进的车一个轱辘短时间离地也翻不了。经过学习,我们驾着满载的车在坎坷不平的下山道上也能行走如飞了。

不知是谁向生产队告状,说这几个年轻人每天拉一车子底草回来,混工分。队长批评说:“你们每天跑几十里路就拉那一点草,以后多装一点。”我反复解释他都不相信。最后,他说:“我明天和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到山上,我说:“队长,你今天给我们分任务,每个车子一堆,分多少我们装多少。”队长给我们每个车子分了一大堆。我说:“再分点。”他说:“把这装完就不算少。”开始装车了,队长和他的助手把车装得像在山下拉草一样,窄窄的,高高的,很整齐也很好看。我们仍然把车装得宽宽的,一个人装,一个人在上面反复踩踏。装完了,车子还没我们以往的多。队长反复看看,也不知这几个小子捣的什么鬼。我们几个一嘀咕,今天我们的车子要走在队长车子前,不然他一翻车我们就走不了啦。吃过饭,队长刚躺下,我们就说:“叔,我们先走了。”一路驾车飞跑,也没见队长的车跟上来。后来听说那天他的车子翻了五次,回来都快夜里十二点啦。从那以后,队长再也没跟我们一起上过山。

青年突击队活干得漂亮,没有我们完成不了的任务,人们对我们刮目相看了。接着,队长谋划了一个大任务,上山开荒。生产队土地并不少,但那时产量低,再加上交公粮、卖余粮,分给农民的口粮就少得可怜。上山开荒的面积不统计,收的粮食可全部分给社员。

山地是在离村几十里的黑疙瘩。盘山路到岘山庙,还要走羊肠小道,再翻两道沟。岘山庙是这一带山的主峰,地势十分险要。当年日本侵略军到豫西,就抢占了这个制高点。从这里下山烧杀抢掠,放火烧光了有抵抗力量的贺村。至今老百姓中仍流传着歇后语“贺村房子——烧得不轻”。黑疙瘩一是与有人居住的地方远,二是山太高,三是草木茂密,从远处看黑乎乎的,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我们像出征的战士,背着打的四四方方的背包,扛着生产队发的崭新的镢头,背包带上别着一把崭新的镰刀,豪情万丈地向深山进发。过了岘山庙脚下的槐树胡洞就开始翻沟了。陡陡的碎石坡一走一滑,有人连摔了几次,只得拄着镢头慢慢走。第二道沟中住着一个瘸腿老人,他只知道自己是山西人,被日本人抓到岘山修工事,几个人抬着大石头放在他背上,把胯压坏了。几十年与外界隔绝,他不知道日本人投降,不知现在是什么社会,也不知道触及每一个人的文化大革命。

站在黑疙瘩脚下,抬头落帽才能见顶。山是石山,只有快到山顶,才能看到那圆锥体的山尖上长着茂密的灌木。第一天晚上就睡在一个平坦的山洼里。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四周是黑漆漆的山峰,除了几声虫子的叫声,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之中。怕狼,就轮流掂着镢头站岗。长途赶路太累了,那夜睡得很舒服。

建营房不算难。在阳坡就着山势挖一个三面靠山、一面朝坡的大坑,房体就有了。盖房顶的材料满山都是,砍几棵粗点的树做大梁,细点的树做坡椽,用藤条把长长的草织成草苫,一层压一层厚厚地盖在房顶就成了。这房子风吹不倒,雨林不透,水冲不着,很牢固的。

清除灌木很不容易,那粗粗的藤条缠绕在一起,就像在整个山头织成一张网,拉一处到处都动。有人说放火烧,但如果把别的山引着火了,事就惹大了。我们决定先把藤木分割成若干小片,然后一片一片烧。镰砍钝了——磨;手碰破了——按一把细土;衣服刮破了——光身子。肉破了能长,衣服破了就没遮体的可穿了啊!每放火烧一片,我们都分散围在四周,烟熏火烤,再难受也不敢后退半步,直到灌木彻底化为灰烬。每次下来,人人都是一脸烟火色。

开垦很困难。草根、树根把地表二十公分厚织得严严实实,镢头用力刨下去,只能从原缝中拔出来。否则,撬断镢头柄也撬不动一块地皮。反复摸索,找到了窍门。先用镢头斩断一块地皮与四周的牵连,再把它撬起来。办法有了,开荒的速度也快了,每天一个人能开二分地。那片千千万万年草木茂盛的山头被我们彻底剥了皮。古老的植被完全被破坏了。在那四十度的陡坡上,再形成植被谈何容易。在荒地开出的第二年,有的地方就露出了石头,暴雨把表层的土壤冲到山沟里去了。从环境保护的角度讲,那时的行为真是一种罪过啊!

伙计们干活很自觉,收工后烧水做饭,大家抢着干。年轻人爱美,就在这除了我们还是我们的荒山上,大家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在野高粱秸秆上插一排枣刺作梳子,洗脸盆盛水当镜子,我们着实过了一次原始生活。大家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天晚上讲故事。我把自己偷看的《大八义》、《小八义》、《包公案》七拉八扯地讲,有时实在没的讲了,就复习功课——把原来讲过的再搬出来讲,可大家仍听得津津有味。那年代讲这些东西是违禁的。可我们在这与外界隔绝的深山里就没人管得着了。大家也一再发誓,下山后谁都不会对人讲。想想那群一身泥土、两手老茧的年轻农民,哥们之间那淳朴、真挚的感情,再难寻觅了……

作 者 简 介

焦爱民,笔名艾子,河南灵宝市人,研究生学历,历任教师、公务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成熟做人 相约成功》、《秋天里》等八部作品集和回忆录。人生信条: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公公道道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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