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芦苇人家(中篇小说)连载之二

第三章

从双汇沟到三联潭下的峪口处,六里多长的苇园沟,以前是宋绍智家的。秋冬时节,为了防止发生火灾,宋家在三联潭西沟沿上打了两孔小窑,派人看守苇园。选择在此打窑,主要因为这里地势适合。从沟沿上到沟底,有一条斜坡。将近沟底处,有一片平地。平地后边是立陡的山崖。土质是白绵土。这里距村子较远,收秋庄稼时,还可以做临时仓库。在一个窑底后,就打有一个红薯窖。

宋绍智无奈之下,想到了这个地方。

初冬时分,苇园里的芦苇已经收割完毕。满沟里都是芦苇茬子,白花花的芦苇叶子散乱的漂浮在清水之上。河水随着地势,或宽或窄,宽泛处集聚起一片一片的水洼,镜子一样清澈明亮。一群野鸭子在没有收割净的细小的芦苇丛里呀呀叫着翻腾戏水,豆雁、红头长隼、灰沙雁们在河边柳树上、湿地上跳叫着。几只大白鹅高傲地伸着脖子站成一群。看到来人,他们警惕地鸣叫起来。

三联潭上,有一道天然的石坝,两边高,中间低。散漫汪洋的河水在这里收拢,形成两丈来宽的河流,从裸露的青石板上倾泻而下,哗哗高叫着注入星星潭。

看着大自然以这样的坦露迎接他的到来,宋绍智无声地一笑:“咱们要成邻居了。”

两孔小窑都不大,一丈多深。宋绍智先是把小窑扩宽增深,再在南边打了一孔窑。他把扩大窑院的土推到沟沿边,把平地扩大。又把四周平整了,平整出一块半亩地大小的地方,小院有了个轮廓。

三联潭不着村,不靠店,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三里多地。这地方荒寂野寞,常有狼和野猪出没。他借来一副坯模,开始打坯。一边打,一边垒砌成院墙。

宋绍智从没有出过这种力气,他也没有弄过这种活计。从他开始收拾窑院,发小刘能就和他一起干。刘能有力气,还会点泥木活。为了减轻体力,增加工效,刘能还专门打造了一辆独轮手推车,使工效提高了不少。三孔窑打好了,刘能用细白的白绵土把窑面抹的光洁平整。又在院子里用土坯垒砌两间草房。井是现成的,原来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只有两丈多深。井水是下边河水洇过来的。刘能用木板做了一个辘辘,支上架子就好了。村里其他人没事时也来帮帮忙,双坊村也有他的同学或朋友来帮忙。腊月里,一所小院建成了。

宋绍智到莲花镇接回了老母亲。顺便置买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入住那天,大门上和各个窑门上都贴上了红对联,还在院子里放了一挂五百头的鞭炮。鞭炮声惊得满沟里的野鸭、野鸡、雀鸟、白鹤,还有大雁、天鹅们扑棱棱乱飞,鸟们用各种语言喊叫着,或是歌唱者,天空里,腾起白的、灰的、黑的和各种颜色的精灵。

宋绍智在小院的窑脑栽上迎春花。一年后,迎春花细长的绿色藤条垂挂在窑顶,初春。在冰雪还未消尽之时,这些绿色的藤条上爬满了黄绒绒的小花。小花们张着盈盈的小嘴,向世界报告春天的到来。迎春花结实的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保护着窑院上方的土质,不使滑落。小院里养了猫、狗、鸡,还有一头小猪。原先荒凉的河沟里由于这个家的到来而炊烟袅袅,灵气十足。

一个冬天下来,宋绍智纤细白嫩的手指变粗了,手掌上鼓起一溜粗厚的老茧,手臂有劲了,身体也强壮了。走路还是挺着腰板,步态沉稳。吃饭时,他笑着对刘能说:“我成个吃货了。一顿吃三个大蒸馍。”

刘能也笑:“你刚回来时,一顿饭吃鸡蛋大一块馍,没个娃子们吃得多。我看着都好笑。”

宋绍智买了一头驴。买驴是因为耕地、拉磨少不了牲畜。还因为驴比牛泼实,便宜。

开春时节,刘能扛着犁耙赶着牛来,牛陪着宋绍智的驴拉套,帮着宋绍智种上了玉米、棉花、大豆、红薯。还剩下二亩地。刘能说:“晚些时,把那二亩地种上绿豆,冬天里吃个面条。等玉米和绿豆下来,种上麦子,下年就接续上了。”

宋绍智是个感情很深沉的人,表面的感谢话他不会说。一切都记在心里。

这年夏天,上级号召农业互助合作。三五家或十来家成立一个互助组,互相帮助搞生产。宋绍智想和刘能几家建互助组。

刘能说:“你的地在牛鼻梁南坡,从宋家河村到牛鼻梁四五里地,还要翻一道大沟,太不方便了。要不,那块地分给谁都不想要,太远了。倒是和双坊村近一些。不如你和双坊村西清河他们互助吧。西清河那人实在,还是咱们同学。”

在宋绍智打窑、垒院墙时,西清河也来帮助过宋绍智,两人自小说得着话。宋绍智和席清河一说,西清河满口答应。又拉了席三河、王喜子两家,他们四家成立了互助组。

没多久,互助组出了意见。宋绍智不会干农业活。不说犁地、耙地、种地这些技术活他插不上手,就是锄地,他锄过去的地,留下一撮一撮的草,还总是留下了草,锄掉了苗。割麦,别人割两楼(一楼三沟),他割一楼还跟不上。割过去的麦子根割不断,乱七八糟地窝着,麦铺子像个老鸹窝。西清河不说啥,西三河是清河的兄弟,脸色不好看,嘴上没有说出来。

王喜子不愿意了。王喜子看不惯宋绍智那走路姿势,看不惯他总是半笑着的神态,好像总是在嘲笑别人。王喜子大声呵斥宋绍智说:“看看你做那活,像不像狼拉狗啃的?连个孩子都不如!”

宋绍智自觉没理,满头大汗,无言以对。

那天,互助组给王喜子家割麦。刚到地头,王喜子就对宋绍智说:“你别割了,坐这儿歇着也比你糟蹋粮食强。”

宋绍智气得想哭。西清河圆场说:“绍智自小没干过农业活,他正在尽心学。慢慢来嘛。”

王喜子冷冷地说:“拿着牛犊学兽医,那就去自家地里学。”这倒还罢了,接着又来一句:“装球哩怪象,这又不是操场。”

宋绍智苦笑一声,只得回去。

坐在西沟沿的柿子树下,宋绍智觉得满腔委屈,又觉得生活艰难。他不怕出力,但是有力无处使。别人看似非常轻松的活儿,到了他的手里就沉重地提不起来。小小镰刀,它能比迫击炮、步兵炮还难玩儿?但它就是不听自己使唤。

他想起军校刚毕业那年,他被分配到部队当准尉射击观察测绘员。部队奉命对一股日军进攻。日军据守高地,进攻部队久攻不下。再次进攻前,团长命令开炮。炮兵排长把炮弹打到日军阵地上。当步兵发起冲锋后,几发炮弹落在进攻士兵头上。是自己人打的。团长大怒,骂炮兵排长说:“自己的吃饭家伙都玩不好,你就别吃饭了。”当即“砰”的一枪毙了炮兵排长,任命宋绍智代理炮兵排长。

宋绍智亲自操炮,炮弹在日军阵地上爆炸,步兵冲上去了。他成了炮兵排长。后来,他又成了团长的女婿。再后来,他成了最年轻的炮兵连长。多种迫击炮、步兵炮、加农炮、山炮他都能熟练操作,精确命中目标。

宋绍智叹气:“真是隔行如隔山呀。”

这个互助组散了。

西清河又拉了四德和刘寡妇家重新和宋绍智组成了互助组。刘寡妇家有一头牛,没有男劳力。四德一身力气,但家里没有牲畜。弯刀对着瓢切菜,倒也凑合。

秋天里,收了红薯,宋绍智把红薯保存到红薯窖里。红薯窖只有一人来深,红薯窑也不大,只有三尺高,二三尺深,因为再打的深,就与下边的河沟平了,河水就会洇过来。当时宋绍智并没有在意红薯窖里还有秘密。春天,当他拾完最后一篮红薯时,忽然觉得地面上有一坨鼓起的地方。他不经意地踢了一脚,硬硬的像是石头。用手一扒,一块油布包露了出来。解开,里面是包裹整齐的三百块银元,还有一个小包,里面包着散碎银货。宋绍智喉头一紧,在心里叫了一声:“爹——。”

宋绍智试探着问母亲,土改时,父亲有没有在哪里藏下值钱的东西。母亲坚定地说:“没有,连根线头也没有藏下。挖浮财时,宋光来带着农会的干部们把家里揭地三尺,还把老头子捆绑成一个肉蛋蛋,吊在房梁上追问钱财,吊得老头子顺屁眼流稀屎。要有,老汉早说了。”

宋绍智眼圈一红,再不问此事。

宋绍智还惦记着一个人,是他大嫂。

大嫂比她大六岁,娘家是离宋家河五里地李家坡的,十六岁过门来到宋家,就把家里的内务活全包了。大嫂不仅能干,脾气格外的好。尊老爱幼,未语先笑。对宋绍智这个小弟弟,更是爱护有加。大嫂和他说笑话,听他念书,有一口好吃的一定要给他留着。大嫂每年到开封丈夫处去住两个月,都是在暑假和寒假里,带着宋绍智一起去住。每一次都要给他添置一些时新衣物。两人在一起,就像一对亲生姐弟。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嫂一直没有生育。大哥在开封又娶了一房太太,大嫂也不嫉妒,只是再也不到开封去住了。大哥带着姨太太回来,大嫂像姐姐一样笑着照料他们。他们走了,大嫂还常想着他们,给他们做衣服做鞋,托人捎过去。

解放了,大哥走了,没有个音信,家破了,人没有了,大嫂回了娘家。两个月后,大嫂改嫁了。

宋绍智想打听大嫂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大嫂娘家侄子的媳妇是宋家河村宋光英的妹妹,宋绍智去问宋光英。宋光英说不知道大娘的消息。他又到大嫂的娘家李家坡去问,人家也说不知道。这使宋绍智耿耿于怀。

一年后,宋绍智带着他家的毛驴和简单农具入了初级社,以后又转高级社。宋绍智尽了最大的力气去学习,还是干不好农活。

社长宋光来说:“算了,你别来地里捣乱了,你干点儿活,还得别人给你擦屁股。还是永远也檫不净。你去担茅粪吧。学校那两个茅池,归你管。把茅粪担到社里的菜地里。这个你能干得了吧?”

担茅粪是脏活,别人都不愿意干。宋绍智愉快地承担了。

宋家河村是个初级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宋家河村和附近几个小村子的学生在此念书,五六年级都要到双坊村去上。宋家河村学校有六十多个学生,十来个老师。学生们用一个大茅池,在校园的西边,男女隔开。老师们用一个茅池,在校园的西北边,男女隔开。宋绍智每天把两个茅池的茅粪担到社里的菜地里。学校到菜地,有二三里地远,宋绍智每天上午担三趟,下午担三趟。茅池是露天的,一下雨,粪水上涨很快,他就要每天多担几趟。

宋绍智养成个走路挺胸直腰,两目平视,步子沉稳的习惯,担茅粪仍然改不过来。刚开始时,担子压到肩上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走不成路。不是前边的桶磕在地上,就是后边的桶碰到腿上,弄得他总是两裤腿茅粪,嗅哄哄的进不得门。半个月以后,他习惯了,倒觉得挺轻松的。担起粪桶,一手扶着前边的勾担系,一手轻轻甩着,双目平视,挺胸直腰,仍然像是在操场上齐步走。

宋绍智不是喜欢担茅粪,而是其他活他干不好。来到学校,他高兴了,他喜欢学校的诗书气氛。喜欢娃娃们琉璃咯嘣一样清脆的读书声,喜欢娃娃们天真的嬉戏欢闹。有时,他坐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听老师讲课,听孩子们朗诵课文,听孩子们唱歌。快下课时,他赶快担起茅桶离去。他怕学生们闻到臭味,或者把粪汁儿溅到学生们身上,他总是在学生们回去吃饭或者上课时去担粪。学生们下课时,他尽量不去担粪。

老师们对他很尊重。秦校长向干部们反映说,老宋担粪也有修养,不像以前那些人,不管你上课下课,在校园里大喊大闹。还把粪汁儿洒的满校园子。

秦校长看到他,总是邀请他到办公室坐坐,或喝点水。宋绍智笑着致谢,总也没去一回。他怕把臭气带到秦校长办公室。秦校长更是敬重他。见了面,总要站着聊几句话。老师们见了他,也礼貌地和他说话。

宋绍智除了清理学校的茅粪池,有时也帮助种菜老何修畦、种菜、剔苗、浇水。老何比宋绍智大两岁,在国军里当过司务长,属于历史有问题的人。他也不会种庄稼,但他会种菜。入了社,社员要吃菜,老何就成了专业种菜的。老何和宋绍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没人时,两人还能聊一阵闲话。说到情浓处,老何拍着宋绍智的肩膀说:“老弟呀,老弟呀。”每到此时,两人便打住话头。

老何爱说,干着活,老何就说什么菜啥时候下秧,啥时候栽种,如何拨岔,如何施肥。宋绍智不爱说话,爱听。老何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也记住了。从老何那里他学到了不少种菜技术。

第四章

清凉山上有座建于唐朝的清凉寺,供奉的是马佛神。不知道马佛神是啥神,据说他还是很灵验的。山前有百十亩地大小的停车坡,寺门外还有高大的戏楼,附近各个山头上还有众多小庙,小庙之间是青砖或青石条铺就的道路。香火旺盛时,有二十多个和尚,三百多亩土地。和尚们是不种地的,把土地出租给附近的农民,每年收取租子。解放了,清凉寺的大殿被拆掉盖了学校。和尚们也散伙了。还有一个和尚,法名释延空,本名叫能群。他没有家,别人也不知道他姓啥,也没人叫他法名。大人孩子都叫他能群。能群仍然住在清凉寺,看管着几座偏殿和各个山头上的小庙,还兼管着清凉寺剩余的六十多亩土地。能群不爱念经,但是会哼几句京剧。听说宋绍智会拉京胡,就找到了宋绍智。一个拉的不成板眼,一个唱的不成腔调。但是这是一对知己。农闲时节或是下雨下雪天气,或能群到三联潭找宋绍智,或宋绍智到清凉寺找能群,两人敞开性情大拉大唱,忘乎所以。直到精疲力尽方才尽兴。

能群是个热心、宽泛的人,和许多人都能说着话。他和宋绍智一接触,就喜欢上了宋绍智坦荡、耿直的性格。感激宋绍智对他的尊重。宋绍智总是称呼他大师,面带微笑,注视着他的眼睛听他说话,他自己也是轻声细语。他离开时,宋绍智总是送他到窑脑,抱拳作揖相别,而后目送他上坡,翻过土岭才回去。两人成了莫逆。

下雪了,大雪一尺来厚,宋绍智夹着京胡上了清凉寺。能群看见一个雪人连滚带爬的进了清凉寺,激动地踢翻了火盆。恁大一座山,成了他两人的舞台。观众是大大小小的神像。清凉山大小六十二个山头和清凉寺院里的几十棵古树也是他们的听众。宋绍智在清凉寺住了下来。当然,他们也不都是唱戏。唱累了,他们说话。

能群见宋绍智大冬天光着个头,不戴帽子,就笑着说:“你得弄个帽子带上,天太冷,会冻坏的。”

宋绍智说:“从军队转业以后,我就再没有戴过帽子。麻烦。”

能群说:“你家离清凉山最近,就把清凉山当帽子戴吧。”两人哈哈大笑。

能群说,他家是北山的,家里穷,弟兄又多。他十五岁上自己入清凉寺当了和尚。熬了三十多年,刚当上副主持,就解放了。大殿被扒掉后,老主持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他走了。和尚们有家的回家了,没家的去了其它寺庙。他家里三个哥哥三根光棍,回去连个窝也没有。就继续留在了清凉寺。

每个月初一的早晨,能群在清凉寺偏殿里点上香火,又到各个山头上的小庙里点上香,回到没有了大殿的清凉寺里,抱起吊在钟楼梁上的檩条一样粗细的钟槌,撞响吊在钟楼上八百斤重的大铜钟:咣嗡嗡~,咣嗡嗡~。钟声打着璇儿在山里转悠,又翻着跟头穿透群山里空气,颤颤悠悠飘到几十里外,阴雨天,能跑到空相寺去寻找知音。清凉寺钟声曾经是本县的八景之一。现在,钟声告诉人们,清凉寺里还有个能群和尚。仅此而已。

宋绍智问能群在哪学的京戏。能群说,清凉寺就像个练兵场,哪里的军队来了,都喜欢住在清凉寺。胡憨战争时是这样,中原大战时是这样,八年抗战,国军在寺里住过,八路军也在寺里住过。守黄河的国军在这里驻扎时,有个戏班子就住在清凉寺里。戏班子里有个唱老生的老黄,他两特能说着话,他就跟着老黄哼几句,没想到,后来还真的喜爱上了京戏。

“你也够苦的。”宋绍智叹气说。

“该死球朝上,不该死当和尚。啥时候死了去求。”能群笑着给自己指明了方向。

宋绍智看到一个编织到一半的荆篮,觉得稀奇。就问:“这是谁编的箩头?”(即荆条编织的篮子。)

能群笑着说:“闲求的挠蛋,我自己打发时间弄的。”

宋绍智惊讶:“你会编箩头?寺院里还用的着这些?”

能群:“小时候学过。没事了,我就编一些箩头,谁想使唤就拿去使唤。哎,对了。你也学学吧,这满山的荆条子,编不完的箩头。编一些箩头拿到集上还不换几个钱?”

宋绍智有些心动,就说:“就怕我学不会。”

能群说:“编箩头编筐,一是起底儿,二是收口。给你一说都会。来,你看。”能群说着,拿起荆条编了起来。一边编,一边说。末了,就鼓动宋绍智自己试试。

宋绍智在清凉寺住了十多天。吃了饭,他拉京胡,能群唱戏。唱累了,他跟着能群学编箩头。宋绍智下山时,学会了编箩头、编筐、编篓。

又一次上山,他又跟着能群学会了用芦苇编席、编圈儿。

能群说:“明年春上,我把老荆条棵子剎掉,过罢白露你来,剎下的荆条你编不完。

宋绍智开始编箩头。他是个细心人,有毅力,有耐心。他用一把大号的拨刀,每编两三圈儿,就拨条压实。收口前,用拨刀再拨一次,使荆条密集扎实,再用削刀仔细削去接头。经他编织出来的箩头、荆筐、荆篓,整齐匀称,紧密结实。他编织的苇席、苇圈儿,细密结实的能晒面而不漏。一件件像是艺术品,又经久耐用。能群拿着他编织的物件,啧啧赞叹:“哎呀呀,老宋,你真是个细心人,你把这箩头(荆筐、荆篓)编到了极致。我从小见过编箩头编筐的不知有多少,还没见过谁超过你的手艺。”

宋绍智笑着说:“庄稼活我学不会,我适合学点手艺儿。”

宋绍智编织的物件拿到集上,都是一抢而空。后来,有的人赶集就专等着买他的物件。宋绍智也积攒了几个钱。这使他很受鼓舞。

他在院墙北边,又打了一孔小窑,专门做编织用。小窑没有门,只挂了个草门帘。

云来长大了,也会帮他破篾、碾篾、浸泡烧制做蓝柈的柳条、栗木枝。有时自己也去编一会儿。宋绍智看着云来编篮子速度很快,就说:“无论干啥,都要耐着性子。就像写字,好字是慢慢练出来的,好性子也是慢慢磨出来的。字是人的脸面,好性子是做人的基础,”云来学到了手艺,也悟出一些道理。

有时,小儿子雨来也站在一边看父亲编篮子、编席。宋绍智说:“你别看了,这不是你干的活。”住在这偏远的山沟里,雨来总感到寂寞,没有小孩和他玩。宋绍智就趴在地上和雨来弹琉璃蛋儿,和他一起玩小孩子的一切游戏。爷儿俩或争吵,或嬉闹,一家人看着他们笑。

夏天,能群来唱戏。常常带一些时鲜果子。有时是桃,有时是杏。秋天就带一些葡萄、梨。

宋绍智笑问:“你从哪里弄来那么些果子?没见你那寺里有这些果树呀?”

能群笑了:“后山老鸹沟、山韭沟、棠棣沟,我都嫁接了一些果树,就近的人随便去摘。吃不完的,都烂到沟里了。”

宋绍智又惊讶:“你会嫁接果树?”

能群又笑:“那有啥学的,一看就会。”

宋绍智想起,部队在陕北驻扎时,他曾经看到过陕北农民嫁接果树。当时以为那是技术活。谁知能群说的那样轻松。

能群看他有兴趣,又说:“老宋啊,你这门前屋后,沟沟沿沿到处都是空地。你到清凉山上挖些山杏、野桃、野葡萄、棠梨树,一嫁接,吃不完的新鲜果子,还能卖几个钱。我知道哪村谁家的果树好,我给你剪眼子,教你嫁接。”

宋绍智感慨地说:“释大师,你栽树不收果子是成人之美。我得向你学学,以后果木熟了,也来个随便吃。”

这一天,两人拉唱到天黑。吃饭时,两人还喝光了半瓶红薯干酒。

春天,他到清凉山挖了一些山杏、山桃、野葡萄、棠梨树栽在门前的沟沿上、空地上。树苗栽活以后,能群来嫁接了几棵。宋绍智比葫芦画瓢,也试着嫁接了几棵,居然都活了。这给他很大鼓励,很多兴奋,也给他带来很大期望。对满沟果树,桃红梨黄的向往亢奋着他,鼓涌着他。他兴奋地向吕爱香描绘他的理想。爱香不冷不热地说:“一顶地主帽子还嫌不够?”

宋绍智不管那些,他照样栽树、嫁接。果树在河沟旁,不缺水份,成活率高,树也长得壮实。小树嫁接活了,原先瘦小的叶片变得又大又厚,肥嫩壮实。

两年之后,杏树挂果了。小杏们先是羞羞答答的长着一层绒毛,几天后就露出了它们贪长的本性,几乎一天一个模样。蓬蓬勃勃地挂满枝头。麦熟时节,杏熟了,鸡蛋大小的杏子半边黄,半边红,从绿叶丛中跳了出来,一个个肥嘟嘟的含笑待收。

宋绍智挑了一担杏到学校的操场上。学生们先是稀奇,后是企羡,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看着这个天天在学校担茅粪,两眼充满和蔼的人。

宋绍智用毛巾擦着汗说:“还看啥,吃吧。担来就是叫你们吃的。”

学生们先是不信,继而看到宋绍智坦荡的笑脸,一蜂窝地把一担杏抢了个精光。宋绍智笑了,笑的很惬意。

后来,他又给老师们担了一担。他对秦校长说:“自己种的,让老师们尝尝鲜。”

秦校长也很激动:“老宋,你也不容易。担到集上还能换几个钱。”

宋绍智一笑:“你们吃了杏,给孩子们教书,孩子们吃了杏,好好念书。还有啥比这更值得?”

桃子熟了,他担到学校里,梨子熟了,他担到学校,葡萄熟了,他也担到学校。学生们感到这个沉默寡言、面带微笑的人可爱。老师们觉得这个挺着腰板、步态沉稳的人可敬。

走在村里,见到谁,他会说:“他婶子(大娘、大叔、哥等)。杏(桃、梨或葡萄)熟了,去吃啊。”

他的果园(也没有固定的园子)从来不看,果子熟了,顺便吃。来吃杏或其他果子的,宋绍智都让他们带一些回家。他们把果子带回去了,宋绍智很高兴。当然,宋绍智也把果子挑到集上去卖。多少也补贴一些家用。

能群也很高兴。来唱戏的时候也多了。一天,两人又唱戏,就在宋绍智家院子外边的沟沿上唱。能群唱的一身汗。擦汗时,能群说:“老宋啊,你这沟里都快成花果山了。我再给你说个事。石泉村老赵家有一颗大灵枣树,那枣,又大又甜。我给你剪一些眼子,你把这沟里那么多的酸枣树嫁接成大灵枣,你看美气不美气。”

宋绍智把京胡一放,拍着巴掌说:“对呀,对呀,你说我咋没想到哩。在陕北时,我看到陕北到处是大枣,我就想,啥时候咱这儿也能长出恁些枣树就好了。你说这酸枣树能接大灵枣?”

能群说:“咋不能?灵枣都是酸枣树嫁接的。”

酸枣树,本地叫枣刺,田边沟沿上到处都是。宋绍智嫁接果树上了瘾。他不仅在门前屋后嫁接了好多的大枣,还把大枣嫁接在河滩或沟沿上。中午,太阳嗮的地皮发烫,知了尖利的叫声塞满了芦苇沟。宋绍智戴一顶大草帽,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蹲在地上一棵一棵的嫁接枣树。那些长满了刺,毫无用处的酸枣刺,都被宋绍智削去了顶,接上大枣的眼子。

夏雨过后,宋绍智嫁接的枣树成活了。从小枣树上长出肥大浓厚的嫩叶。

宋绍智还担茅粪,还帮老何种菜。担茅粪、种菜之余,编箩头、编筐、编席、编圈儿,接树。闲暇时,他还拉京胡。能群在时,能群唱。能群不来时,就吕爱香一人听。爱香爱听,但是她不唱。

爱香有爱香的活儿。(未完待续)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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