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稿:中國古代的曆法與農時

各位同學:

大家好。

請讓我先給大家念一首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爲啥念這首詞?首先因爲它是辛棄疾寫的,他姓辛,我也姓辛;張萍老師在這個時候讓我來講講“中國古代的曆法與農時”,辛棄疾對涼秋的感嘆,讓我一下子想起了這首詞。沒啥,因爲是自家先人的作品。人誰都年輕過,年輕未經世事,不知人世的艱辛(也就是不知道外國人水深火熱的生活狀況),難免“爲賦新詞強說愁”。青年時期唸叨慣了,看到了“曆法與農時”這個題目,自然就想到了這闋《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北京金秋,祖國形勢一派大好,滿眼滿懷都是豐收的喜悅,衹有樂,樂都樂不過來,哪裏會有什麼愁事兒呢。

今天,按照世俗社會大家普遍知曉的中國傳統曆法,是九月初四,正是大好的秋光。可在中國古代,按照古代曆法的實際構成,所謂春、夏、秋、冬,並不這麼簡單。下面,我就和同學們談談,我所瞭解到的中國古代曆法知識,並且談談中國古代曆法同農時的關係。

一、什麼是曆法?

要想說明什麼是曆法,先要瞭解天文知識與曆法構成之間的關係。
那麼,什麼是天文呢?顧名思義,說文解字,“天文”這一詞語同“地理”的構詞形式完全一致,語義也近密相關,“理”就是“文”,“文”即“理”也。“地理”指的是山嶽平野、湖海川谷等地表景物的分佈形態和一般規律,相應地,“天文”是指日月星辰以至風雲雷電等天體和天象所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與規律性特徵。
曆法與天文之間的聯繫,在於人們需要藉助特定天文現象規律性特徵來量度時間並用以體現時間的流動過程。
時間是個很玄妙的東西,它無聲無息,無臭無味,就伴隨着我們的生命,在一點一點地流逝。自古以來,人們捕捉這種流動着的時間,把握這種流動着的時間,體現這種流動着的時間,都是藉助天體運行狀況的改變。
比如,地球自傳一週的時間長度,就是一天。古人當然無法知道地球在轉動,在他們眼前,轉動的是天,是漫天繁星。在夜晚,這些星體,也就是天上的恆星,似乎在環繞着北極星在旋轉;在白天,人們看到了太陽的東昇西落。
世間有一種昆蟲,叫蜉蝣,長得跟蜻蜓差不多。蜉蝣的生命的週期很短,古人用“朝生而暮死”來形容其短暫的一生。人要是像蜉蝣一樣就省事兒了,制定的曆法,大概以“日”(或稱作“天”)作爲最長的量度單位就行了。
實際的情況,並不是這樣。人的壽命比一天長得很多很多。日子,是一日日,一夜夜,一天天,周而復始地慢慢過着。因爲長,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生長,慢慢發育,結果人還發育出一個很能琢磨事兒的大腦。人能思考,人有記憶,人並且還創造了文字,具備了書寫和記錄的能力,也有了思索未來、預估未來的需要。
這樣,就需要設置比“日”更長的時間單位。於是,就有了比“日”要長很多的“月”,還有了比“月”要長很多的“年”。
有“日”有“月”還有“年”,這事兒變得越來越複雜,當然需要把這幾個不同等級的時間長度單位編排在一起。具體地講,也就是多少天算一個月,又多少個月算一年,還有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是從什麼時候算起又到什麼時候結束的,這些都需要有一個明確的規定。要不,稀裏糊塗的日子沒法過。
這種編排年月日的辦法,就是所謂“曆”,而載述這種規定的文字則稱之爲“曆書”。
嚴格地說,有了“曆”並不意味着自然就有了“曆法”。在嚴格的意義上說,所謂“曆法”,是指編曆制曆的法則,即按照某種確定的規則來編制生活用曆,來寫定曆書。這種確定性意味着周而復始一以貫之,意味着有確定規律的循環。所以,這種嚴格意義上的曆法,其生成往往要滯後於生活用曆。
不管是曆,還是曆法,體現的都是時間的運行狀況,而時間的長時段運行狀況,比如月,比如年,就同農作物生長的時間週期具備了密切的聯繫。不同的曆和不同的曆法,體現着相關天體不同的運行狀況;特別曆和曆法所體現的季節變換狀況,同農作物的生長週期具有直接而又密切的關聯。因而要想清楚認識古代農業生產中的農時問題,首先需要對當時的生活用曆和曆法具有基本的瞭解。

二、曆法的種類

前面談到曆法周而復始一以貫之這一特點,談到這意味着人們的生活用曆是要按照確定的規律循環往復,其最主要、也是最關鍵的內容,乃是“年”的設置方法。根據“年”的不同,世界上的曆法,大致可以分爲如下三個類別:即太陽曆、太陰曆和陰陽混合曆。
(一)太陽曆,也就是所謂“陽曆”。這種曆法,是以地球環繞太陽的一個運轉週期爲一年,也就是所謂太陽年。這也是曆法中“年”這一詞語的本義,現在國際上廣泛通行的源自古羅馬的公曆就是這樣。在古人的實際觀念中,是以爲太陽一年到頭地在圍繞着大地轉,用現代的科學術語來講,這叫作太陽的視運動。所以,一個完整的年,也就是太陽視運動的一個週期,或者更清楚地說是太陽視運動的一個公轉週期。反正運動是相對的,就看以誰爲參照物。把地球的公轉週期轉換成太陽的視運動的迴環週期,並不影響人們對地球公轉狀態的觀察和認識。
這種曆法的月份,同“月相”、也就是月亮圓缺變化的狀態沒有確定的對應關係,衹是每個月份的長度大體接近一個月相變化週期的長度而已(實際上比一個月相變化週期的長度要長出一兩天)。這一點,也可以說是太陽曆最大的缺陷。
(二)太陰曆。這種曆法,是積月爲年,即累積若干個月份,當這些月份的日數累積起來接近一年的天數時,便將其定作一年。這也就是所謂太陰年。人們的實際做法,往往是累積十二個月爲一年,伊斯蘭曆法(即所謂回曆)就是這樣。這種十二個月的太陰年,比前一種太陽年一般要短十一天。
這種曆法的最大缺陷,由於它每一年都要比太陽視運動的公轉週期短十一天,累積若干年後,就會使特地定的月份同寒暑季節的對應關係發生改變,即某個特定的月份會由夏天變成冬天,原來的冬天則變成了夏天。好處,是月份中的具體的日序、也就是初一、十五之類特定的日子,同月相有着固定的聯繫,知道了曆書中的日序,就知道了天上月亮的盈虧圓缺。
(三)陰陽合曆。這種曆法,在積月爲年這一點上,與太陰曆相同,但爲了避免季節的寒暑倒錯,做出了一種特別的調整,即隔若干年增加一個月,也就是有規律地比普通年份多添加一個月,稱之爲“閏月”。
經過調整之後,沒設閏月的年份被稱作“平年”,設有閏月的年份便被稱作“閏年”。籠而統之,這樣的年也可以稱之爲陰陽混合年。通過閏月的設置,可以使這種積月爲年的“年”在連續若干年長時段內的平均長度同太陽年大體相近,同時也可以粗略地保持特定月份與寒暑季節的對應關係。
中國傳統的曆法,就是這種陰陽合曆,體現的就是上述陰陽混合年。究其實質,這種陰陽混合年的月份同太陰年一樣完美地體現了月相,而它的年份也同太陰年一樣是個不三不四的“年”:平年比正常的太陽年短十一天,閏年又比正常的太陽年大約多出將近二十天。儘管這種陰陽混合年粗略地保持了特定月份與寒暑季節的對應關係,但它同我在這裏所要談的農時問題具有直接關係的一個特性,還是氣溫寒暑變化的不確定性。因而單純看中國傳統曆法中的月份安排,從本質上來講,可以說它行用的仍然是一種太陰年;或者說是一種比伊斯蘭曆法中的太陰年略有變形的太陰年。所以,民間俗稱這種陰陽合曆爲“陰曆”,也可以說是符合曆法原理的。
三、中國古代的曆法與農時
所謂農時,指的是適宜於農作物生長的時節,這也可以說是從事農業生產的最佳時機。我小時候中國大地上有一首比現在所有的流行歌曲都要流行的所謂“革命歌曲”,叫作《大海航行靠舵手》。其流行的程度,跟《東方紅》差不多,是幾乎天天都要唱上好幾遍的。這首“紅歌”一開頭就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不管現在在政治上對這首歌怎麼評價,但若是藉用“萬物生長靠太陽”這句歌詞來表述農時與天文的關係,應該是十分貼切的。
影響農作物生長最重要、同時也是最關鍵的因素,是地表獲取太陽熱量的多寡。與其他因素相比,熱量起着主導性的作用,其他諸如海陸位置等因素,都是處於次要的輔助地位。
這樣,今天我在這裏需要向同學們講述的,就是地球表面獲取太陽熱量的多寡同曆法具有什麼樣的關係這一問題了。
同學們瞭解了我在前面講到的曆法原理,就會很容易理解,曆法同地表所獲太陽熱量的關係,也就是曆法同農時的基本關係,而這本來是十分簡單的——即真正能夠同地球表面獲取來自太陽的熱量穩定、密切、直接正相關的曆法,衹有太陽曆,因爲太陽曆真確地體現了太陽視運動的歷程,每一個日子都和太陽視運動軌跡上特點的點具有固定的聯繫,而紅太陽在其視運動軌跡上所處的位置正是決定地表接受陽光照射程度的根本原因。
可是,上面我已經談到,按照中國傳統的曆法,古代行用的是同太陽年不同的陰陽混合年。這種陰陽混合年雖然粗略地保持了特定月份與寒暑季節的對應關係,但由於閏月的存在,它又使得每一個具體的日子都不能同太陽視運動過程中特定的點具有確定的對應關係,因而,人們也就無法看到黃曆上每個月份具體的日期就能知曉這一日子裏陽光照射所帶來的熱量是多少,這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講的氣溫寒暑變化相對於曆書上的具體日期的不確定性。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古代制定、頒佈黃曆的官府和翻着這種黃曆過日子的農戶又是如何合理地掌握農時的呢?
說明這一問題,需要從如下兩個方面入手:第一個方面,是淺層的操作方法問題,這是要向同學們說明潛存於中國陰陽混合年中的太陽年;第二個方面,是深層的歷史淵源問題,要向同學們說明中國陰陽混合年的形成過程。
下面我先來說明第一個方面的問題。
中國傳統的陰陽合曆,在其成熟時期,除了前面所談的有規律地設置閏月之外,還有一項很特別的內容,這就是所謂“二十四節氣”(嚴格地說,按照古代比較專業的說法,應當稱之爲“二十四氣”),這也就是農民種地講究的“節氣”。
古代農民種地,很講究按照這種“節氣”來安排一年四季的活計;甚至直到今天,中國很多地方的農民還是這樣。於是,中國很多很多大衆傳播媒體,包括市面上廣泛流行的似乎是很專業的科普讀物,都把這個二十四節氣講得玄玄乎乎、神乎其神。2016年11月底,中國政府以二十四節氣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成功,諸多社會公衆,更是欣喜若狂,簡直把它看作是超凡入聖的神功奇技。因爲各路吹鼓手們鼓吹得太過了,實在看不過去,於是我在緊接着到來的那一年冬至那一天,給北京大學的學生做了一場專題講座,題目叫“話說二十四節氣”,講述了二十四節氣的天文曆法意義。這次講座的講稿,收錄在我剛剛在三聯書店出版的《辛德勇讀書隨筆集》之《天文與曆法》分冊裏。同學們要是想深入瞭解相關問題,可以找一本來看看。
那麼,二十四節氣到底有什麼神異之處,以致讓那些撅着屁股種地的村野農夫不看黃曆上的日期而專注於此呢?道理簡單得很:這二十四節氣實際上是一個暗藏在中國傳統曆法中的太陽年。同學們想想每年大致都是在4月5日前後過清明,6月22日前後過夏至,12月22日前後過冬至,等等,我們就很容易明白,二十四節氣中的每一個節氣,都是同太陽年中特定的日期相對應的。
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二十四節氣衹是對太陽視運動軌跡的二十四等分,或者說是這二十四個分段中的二十四個分節點。換一種表述方式,也可以把這二十四節氣看作是二十四個“月”,也就是把太陽視運動的一個完整週期劃分成二十四個段落。中國古代的農民依據二十節氣來安排農事活動,就是它體現了太陽在視運動過程中所處的位置,這同我們今天看公曆的日期來瞭解寒來暑往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根據二十四節氣來種地,也就如同翻看今天公曆的月份牌一樣。誰要是放着眼前的公曆不用而說不靠二十四節氣就種不了地,那麼他不是無知無識,就是裝神弄鬼糊弄人。
好了,做一個簡單的總結:決定農時最重要、最關鍵的因素是太陽在其視運動軌道上所處的位置,太陽年中的每一個日期都對應着太陽視運動軌跡上一個特定的點,而中國古代曆法中暗藏着的二十四節氣就是一個這樣的太陽年,所以人們纔依照二十四節氣來從事農業生產。這就是中國古代曆法與農時的基本關係,道理既簡單,又淺顯,一點兒也不複雜。
另外,需要附帶說明的是,明白了上述天文曆法的原理,我們也就很容易理解,二十四節氣既不神祕,也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它是在採用積月爲年的太陰年的前提下,不得不寄寓於太陰年暗影下的太陽年。今天,我們既然是過着純純正正太陽年,再依據二十四節氣來定農時,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今天,世界上先進國家的農業技術已經高度發達,若是還唸叨着依託於二十四節氣的農諺來從事農業活動,那也未免太粗率、太落後了。這樣的做法,就是抱殘守缺,不思進取,對農業生產的發展,有害無益,是萬萬要不得的。
下面再來談第二個方面的問題。
今天我和同學們在這裏談論中國古代的曆法與農時的關係,當然不是爲了按照古人的辦法去種地,而是爲了認識過去了的歷史,認識中國古代的農業生產,因而不但要瞭解曆法與農時的關係,還有必要更進一步,認識中國傳統曆法中太陽年成分的歷史淵源。
我想,許多同學們乍一聽到我講述的中國傳統曆法中的太陽年,一定會感到十分驚奇,這是因爲在以往的各種天文曆法著述中,大多都沒有清楚講述這樣的內容。在理解了我講的天文曆法原理之後,至少有一部分同學,還會提出新的疑問:中國古代的曆法“自古以來”一直就是這樣麼?中國往古的先人,爲什麼沒有創行像羅馬那樣的太陽曆而非要搞這種陰陽合曆不可?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農業很早就很發達,而發達的農業,必然要講究農時,也就必然要重視太陽的視運動。這樣,一個合理的推論,就擺在了我們的面前:中國應該很早就有了太陽曆,也很早就過上了太陽年。從常理上講,人們觀測到太陽視運動的運行週期,並依此生成太陽年的概念,應該是很容易的,這也應該是所有地區的人最先擁有的“年”的概念。東漢人許慎,在《說文解字》裏解釋“年”字的語義,說“年,穀熟也”,所謂“穀熟”也就是禾的一個成熟週期,一個春種秋收的輪迴就是一年。不言自明,這個“年”字的本義,衹能是一個太陽年。
不過深入探討這一問題,還需要做很多工作,在這裏,我衹能簡單談談自己很初步、很不成熟的一些想法,供大家參考。
我認爲,商代實行的曆法,是一種很純粹的太陽曆。當時的月份,是自然的朔望月,也就是月亮一個圓缺變化的週期(這也就是月亮的繞地週期)。但年是年,月是月,這兩種紀時單位,平行而行,並不發生容納關係。更清楚地講,是每一年的開始不一定是正月初一,每一年的結束也不不一定是臘月三十,都可能是從初一到三十的任意一個日子,趕上哪個日子算哪個日子(衹是商人的歲首、就是每一年開頭日子應是一個甲日)。至西周時期,纔開始把月納入年內,即以正月初一爲歲首。不過西周時期,閏月的設置還很不規律,直至春秋戰國之際,人們纔因掌握了太陽視運動的精確週期而有規律地設置閏月,有了成熟的陰陽混合年,這也就是所謂中國年,從而形成了成熟的陰陽合曆的曆法。過去我在《論年號紀年制度的淵源和啓始時間》、《說歲釋鉞談天道》等文稿裏稍微展開一些談論上述想法。這幾篇文章都收錄在前面提到的《天文與曆法》那本書裏,感興趣的同學可以翻看一下。
另一方面,我們在《呂氏春秋》的“十二紀”中,可以看到一個在上述陰陽合曆之外獨立存在的太陽曆。這種太陽曆的“月”,同現在國際上通行的公曆一樣,與月相的變化週期沒有關係;同時,它又比公曆的月份劃分更符合天文原理。這種太陽曆中的太陽年,每一年啓始於立春之日,然後按照一年中的春、夏、秋、冬四時,把一個太陽年分作孟春之月、仲春之月、季春之月、孟夏之月、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孟秋之月、仲秋之月、季春之月和孟冬之月、仲冬之月、季冬之月這樣十二個月份。
需要注意的是,這春、夏、秋、冬四時是對太陽視運動公轉週期的切分,分別以立春、立夏、立秋和立冬爲啓始點,這同中國傳統陰陽合曆中的四季是完全不同的——四季的劃分是正、二、三月爲春,四、五、六月爲夏,七、八、九月爲秋,十、冬(十一)、臘(十二)月爲冬,說不定哪一季裏還會插入一個閏月。
沿着時間軸向下延伸,這種太陽曆在《禮記·月令》與《淮南子·時則》中還可以看到基本一模一樣的記載(在今年八月的上海書展上,我以“西邊的太陽——秦始皇他爹的陽曆年”爲題,具體講述了我對《呂氏春秋》“十二紀”以及《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天文曆法意義的解讀,這講稿已在《澎湃新聞》上發佈);與此相反,若是逆着時間軸向上推溯,則可以追溯到孔子所說的“夏時”和《夏小正》,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上海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屬於二里頭文化的青銅鉞——這件銅鉞體現的是就是這種十二個月的太陽年(銅鉞上環形排列的十二個綠松石鑲嵌十字圖案,象徵的就是這樣的十二月設置)。雖然還衹是非常初步的看法,但這些認識我在《論年號紀年制度的淵源和啓始時間》、《說歲釋鉞談天道》以及《追隨孔夫子 復禮過洋年》諸文中都曾做過更具體一些的論述(《追隨孔夫子 復禮過洋年》這篇文稿也收錄在《天文與曆法》一書當中),需要的話,大家可以自行參看。
瞭解到中國古代存在過這樣一種太陽曆和太陽年,還促使我進一步思考天干、地支的起源問題。
甲、乙、丙、丁等天干以十爲單位來表述日序,這很容易理解,因爲十進制是世界各國各族最普遍的紀數形式,起起源大概同雙手十指的數目有關。可是,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呢?十二是等分圓周很容易自然形成的一個結果,上面講到的《呂氏春秋》“十二紀”載述的十二個月份,就與等分太陽視運動軌跡具有直接關聯。

在《淮南子·時則》載述的古太陽年十二月中,列有“招搖指某”一項內容。這是以北斗星的斗柄在一天中特定時刻的指向來體現太陽視運動的位置變化。招搖是北斗斗柄上最外頭的那顆星,《淮南子·時則》所說“招搖指某”,是講斗柄指向哪一個方向。至於《淮南子·時則》講到的那寅、卯、辰、巳等十二地支,在這裏表述的是“十二辰”,它是古代天文學家對地平圈十二等分後給每一個刻度所標示的名稱。斗柄所指十二辰的位置,周而復始地在一個陽曆年內經歷一個週期,因而體現的太陽視運動的一個公轉週期。

在這裏我想向大家說明的是,爲什麼要憑藉斗柄指向來體現太陽視運動的位移狀況?這是因爲所謂太陽視運動指的是太陽相對於地球公轉呈現出來的相對位移。地球以及太陽系中所有行星的公轉方向一樣,是自西向東,這從北極上空看是逆時針的,也可以說是朝向右轉;相對而言,太陽的視運動方向自然就是自東向西的左轉。古時候中國人看待金木水火土這五大行星的運行軌跡,也是稱之爲“右行”,那麼,與此相對而言,太陽的視運動的方向自然就是“左行”。

古代的天文學者爲了觀測並且表述行星的運行軌跡,把天赤道帶均勻地分爲十二等分,名爲“十二次”,這也可以稱之爲“天球赤道座標”。這十二次的名稱,依次是星紀,玄枵(xiāo),娵訾(jū zī,又寫作“娵觜”,“觜”也讀zī),降(xiáng)婁,大梁,實沈(chén),鶉(chún)首,鶉(chún)火,鶉(chún)尾,壽星,大火,析木。所謂“歲星紀年”,就是木星別稱歲星,其行進速度大致爲每年經歷一“次”,將近十二年經歷一週天。

由於太陽視運動的方向與之相反,並且人們是通過特定時刻(一般是初昬)斗柄地面指向的位移來觀測太陽的視運動(原因是由於地球公轉造成的位移使我們觀察星空的視角發生了變化)。於是古代的天文學者便創建了另一套與十二次運行方向相反的地平座標體系,稱之爲“十二辰”。這十二辰的名稱,便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其運行的方向,則是自東而西的“左行”。

 
我推測,十二地支最初的來源,就是用十二辰來表述太陽視運動的軌跡。它是對太陽視運動圓形軌跡的十二等分,故以十二爲單位;它具體表述的是北斗朝向地面的指向,故與天干向對應而被稱作“地支”。
最後我向大家說明一個重要知識,那個順着十二辰的格子一個一個爬行的太陽,在古代天文家的術語裏叫什麼——它的名字叫太歲。其實,在狹義上,所謂“歲”,就是中國古代太陽年的專有名稱。
2020年下午講述於首都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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