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首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东永学作品

走不出的校园

东永学（青海）

凌晨梦醒，心中那份焦虑仿佛还在身心间游弋：破败的校园，坑坑洼洼的操场里看不见一个学生；没有门窗的教室和宿舍，宿舍里更是凌乱不堪，被褥没处安放，找不到一张写字桌。

这一段时间连着做这个梦，情景大致一样，心中的焦虑一次比一次强，每次从一种恐慌惆怅中惊醒。这是为什么呢？

退休了，离开讲台了，我不应该再做这样的梦，是三十二年教书育人培养的一种情怀的残存，还是教育这块绿草地一次次让我失望之后的一种心理暗示？我想更多的还是一种对大半生教学生涯的一份情怀反应，是粉笔墨水墨汁味渗透人生的一种心灵反映。

芳华之年，从那个我们曾经戏称为“城南吃饭大学”的互助师范毕业，我背着被褥，右手网兜里提着洗漱用具，左手里提一只暖瓶，走进了离家二十几公里的山村小学——奎浪小学，自此开始了32年的教师生涯，而且我的脚印从来没离开过乡村道路。

城南吃饭大学，这是那个时候哪个同学的调侃杰作不知道，学校在县城南面，那时候农村娃走进师范学校一定解决了今后的吃饭问题，也就是说端上了铁饭碗。为什么叫大学呢？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等师范学校一般是三年制，而国家有个少数民族考生照顾政策，初中毕业的少数民族学生降分可以进入师范等中等专业学校，在师范学校还专门为少数民族学生办一个民族班，学制是四年，相当于念大学本科，所以我们把当年的互助师范戏称为“城南吃饭大学”。

照顾分，一种优惠政策，照顾了一部分少数民族学生，应该感激国家政策。只不过我那一年以超过录取分数线20多分的成绩考进了师范，也了解到照顾进来的同学只是少部分，多付出一年的学习时间倒是全班同学一起承担的。幸运的是，我们那一个民族班在学习一年之后，四年制的“本科”改成了三年制的“大专”，我们提前一年中师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

我是一个农家孩子，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能考进师范学校是真正的跳出农门，俗话说的祖坟上冒青烟了，所以我在师范学校认真读书，参加各种兴趣班，为那时候已经发芽的文学梦孜孜以求，每年都能领到按成绩发放的奖学金。难忘的一件事是，我考进师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一家人为我高兴，阿妈问我几年能毕业，我说四年，阿妈感叹一声：那么长时间啊！我说四年很快啊。阿妈说：你毕业之后，给我给十块钱，我达达（口袋）里装个。

阿妈口袋里从来没有装过十块钱，曾经家庭的困难可见一斑，我忘了毕业之后的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否交给父母，只记得第一月工资买了酒肉，全家人小庆祝了一下。此时想起，心底的一份痛还在微波荡漾，我没有能力尽孝的时候，父母劳苦中煎熬；现在有能力尽孝了，他们已在看不见的远方，有时在梦中相遇，他们总是在忙碌。

师范毕业，我成了一名小学老师。一条条山路，成了我周日跋涉的长途。周日之外，我住在学校里，记得第一次走进的奎浪小学的教室和宿舍都是土墙小青瓦，很多瓦片残损破裂，一下雨外面大雨屋里小雨，下雨的晚上被子上面盖一大块塑料布，有时候梦中翻身，塑料布跌到地上，被子还是让雨水淋湿。最可恨的是老鼠，偷吃我的干粮可以，不小心就啃坏我珍藏的几十本书，那时候好想有一个书柜，盼着我的宿舍里钻不进老鼠，它们不会用啃书的形式为我的文学梦挖坑，用咬残一些喜欢的文字来伤害一个小书生。

下雨是偶尔，雨过天晴是常态，所以我在那时候很少抱怨我的教学生活。白天，我竭尽所能给学生传授知识，传道解惑，指给他们一种能端正行走的人生路。如今想想，年轻真好，那时候一天排课五六节，语数历地体音美全上，那时候所有的师范生都是全能匠人，我也充当着全能匠人的角色，喜欢运动的我爱上体育课，五音不全的我也上过音乐课，六一儿童节到了还排练过舞蹈。

夏天，体育课到了，带着学生到离校两公里外的树林里，那里有青杨林，有小河，在草地上做操，教武术，玩各种游戏；累了让男生到河的下游拐弯处洗澡，女生在树林里玩耍。冬天，组织学生打雪仗堆雪人，或者去爬山；下雪的下午，请示过校长之后，带着高年级的学生到学校对面的山沟里抓野兔野鸡，有收获了，给抓到野物的同学奖励铅笔等一些学习用具，老师们就打一顿牙祭，幸好那时候野鸡野兔都不是野生保护动物，我们没干犯法之事。

因为年轻，刚毕业就安排带毕业班，发现学生们的基础知识很差，放学之后留下毕业班的学生补课，那时候没想过要补课费，那些乡村少年的家庭也出不起补课费。一学期之后的期末考试，全乡统考中我的班级从倒数第三摇身为前三名，校长高兴，抓来一只大公鸡，买了一箱互助大曲酒庆祝。记得那个晚上我没有醉，那时候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在那个晚上写下了两句话：好好教学，不辜负学生的期待；努力写作，完成自己的作家梦。

在大山深处的奎浪小学三年，之后调到另一所小学——卓科小学，这两处地方土族学生为大多数，当时他们汉语不流利，都是用土语交流，这为汉语教学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为了让学生更快适应汉语学习，我在班级里定规矩：进了教室门不能说土语，抓住或举报了罚值日生扫地。时过境迁，如今的少数民族娃娃们丢失了自己的民族语言，刚进幼儿园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土语倒是土汉词语混杂，母语抢救和保护又成了一项任重道远的事情。

因为奎浪学校里所带班级教学质量的提高，到卓科我又带起了毕业班，放学后的补课，基础知识的从零开始，这一切都没有问题，那时候有的是精力。周末回家，聊天当中，阿爸阿妈一再叮嘱：你的这一份工作来之不易，再说教的都是农村娃，农家娃读书不容易，要好好教，要耐心细致，不能误人子弟。

忘不了卓科小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在这里收获了我的爱情，我的爱人在这所学校当民办老师，我和我的爱人在卓科学校相识相恋，最后步入婚姻，至今我们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共同承担了一些人生的风风雨雨。

调动，对一个小学老师来说很平常而无奈，因为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如果你有棱有角不会流俗，或者带刺而得罪了一个教委校长，你只能在一个教委的最偏远的学校里调来调去。心直口快的我，也是经历了这种所谓的磨难。如此，为了逃离这样的尴尬，我从互助县最东边的五十教委想办法调到了最西边的台子教委，跨地三十多公里，调离的那天，是村里关系相好的一个家长用手扶拖拉机把我送过去的，坐在手扶拖拉机上，那一路颠簸至今难忘。

教学三十二年，走进了八九个乡村学校的大门，甚至有两所学校进进出出两三次，我从不在教学上敷衍，不做对不起学生的事，这是我的底线。如此，我赢得了学生的认可，至今教师节到了，或者传统节日之时，很多学生会发来祝福问候的短信；有时候路遇，他们会跑过来打招呼，男生会让一支烟，女生会问问家里事，一些人还会问到我的文学创作，这些小事一次次感动着我。

菜子沟，楼子滩，塘巴，多士代……这些地名刻在了脑子里，这些地方有我的脚印，有我的汗水，有我的成功，有我的徘徊……至今走在我的梦里。

三十二年的教学路很长，此时回头，仿佛看到身后有一条彩色粉笔铺出的七彩路。是的，一根根粉笔为学生画梦，也给我画梦；蓝色钢笔涂画着我的文学梦，从开始的一个文学爱好者，跻身县级作家协会会员，奋斗成省级作家协会会员，如今成长为一名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的会员，从报纸上发豆腐块文章到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出版文学作品集，这是收获，其中的甘甜和酸苦只有自己品尝和体味。

曾经我用“我是大山的儿子”为题，写过小说，散文，诗歌，我一直承认自己是大山的儿子，是农民的儿子，这不是人前卑微的事情，我喜欢耕读传家的一种久远和高贵；而我大半生的事业是为农村娃们“摆渡”，这是自豪和荣幸的事情，至今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作家或诗人，我还是喜欢人们叫我一声：老师。

走不出的校园梦，只是想不通：现在的学校条件一个比一个好，而我在梦中一次次走进的是一个个破败不堪的校园，什么样的阴影堵在现实和梦的中间……

【作者简介】东永学，土族，青海互助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作家高研班学员。800多篇（首）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时代文学》、《芳草》、《华夏散文》、《西藏文学》、《青海湖》等各报刊上；出版长篇小说《天边的彩虹》等四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