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回 毒中毒薛姨妈添病 计上计夏金桂焚身
诗云:
金钗绮砌终生尘,乌云染雾日积恨。
翠帘琐户嗔相觑,喧阗似鼓争离分。
话说宝玉坐着翻看四书,宝钗拿着针线一旁陪坐,见宝玉专心念了好一会子,拿帕子为他擦拭额汗,一心要用柔情蜜意笼络他。暂要他放下书本,歇上一刻再读不迟,同他谈讲些贾府往事。宝玉想起旧事,有满腹辛酸要找人倾诉,只是平日宝钗不大同他谈及这些,今日见他颇有兴致,便打开话头说起往年的事来,宝钗道:“林妹妹的帕子放在树洞里,你怎么看出是他的?”
宝玉听了未免伤感,落泪叹道:“那是我赠他的两块旧日用过的帕子,上头也没有什么图画,只是边子上有一点胭脂印记,是那年林妹妹同我捣制胭脂汁沾上去的,帕子颜色又恰好一样,我就知道是我给他的帕子。”
宝钗惊讶道:“你因何送他两个旧帕子,有何深意?”宝玉叹道:“我是警策之意,要林妹妹放心,我不会因为新的而忘了旧的,我不会因为来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你知道林妹妹好多疑的,看到家里来了甚多姐姐妹妹,他怕我见了新人忘了旧人,时常与我斗气使小性子,故而赠他旧帕子以表心意。”
宝钗听了,心里忖度道:“他对林妹妹是如此痴心,若非(按:原文为是)不得已必不会答应娶我,可叹我一片真心仍敌不过一个故去的人,好不扫兴懊恼。只是林妹妹已经仙逝,我还和他争什么風,吃什么醋,眼下是笼络住他的心,要他安心同我过日子要紧。”于是笑道:“你这个比方甚妙,我也时时想起颦儿,也曾偷偷掉泪。我同他是多年的好姐妹,比起别人自是深厚的多,他虽然不在了,可我仍忘不了当年的情谊。”
宝玉见宝钗如此有情意,不觉动容道:“我以为你醋妒他呢,想不到你这么大度。”宝钗笑道:“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你错看我了。”两个忆起黛玉往事,都黯然垂首。宝钗又从抽屉里拿出书本,翻看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拿起给宝玉看。宝玉不解,展开看去原是十首诗,篇首题着《十独吟》,以朱淑真、柳如是、卞玉京、李香君等十人为目,另隐十个结局孤独的古今人物。细细阅了,不觉伏案恸哭。宝钗道:“这是往年林妹妹的诗作,可惜人亡物在,物是人非了。”宝玉哭道:“为何上天这么无情,让我和妹妹天人隔绝,我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他。”宝钗叹气不语。
两个正在落泪,忽见薛姨妈进来了,宝玉忙止住泪端坐了捧书翻看,薛姨妈见他两个都眼中有泪,又不像吵闹过的样子。宝钗笑道:“我们想起往事,不免伤心,说了些话。”薛姨妈笑道不语,和宝钗到外屋坐着。
宝钗道:“妈病儿好些没有,我再给妈买些药去。”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这病非药能治,皆是你哥哥的事闹的,待我多散散心就好些了。”正说着,忽见宝蟾掀帘子进来道:“太太,那个‘搅家星’家来人了,正在他房里唠嗑呢。”薛姨妈诧然道:“来了几个,都是谁?”宝蟾道:“还能是谁,他从小时就死了爹,又无同胞弟兄,只有一个寡母,是他的母亲来了,还带着两个丫头。”薛姨妈站起道:“亲家母来了那得去迎,不然被他知道了笑话咱没规矩,也不是大户人家的作風。”便叫宝蟾和他一同去,宝钗不愿过去,就守在屋里坐着。
原来金桂只有此一个母亲,自小就对他娇养溺爱百依百随的,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使性弄气、气质刚硬的骄奢脾气。因思念女儿多时,有多年未见,便来探望女儿。金桂见母亲来了,不觉扑到怀里哭了起来。金桂之母见状惊讶道:“女儿敢是受了他们的欺负不成?”金桂道:“女儿命苦,丈夫、婆子、小姑都挤兑欺负我。丈夫已经惹了官司,被砍头了,他们见我势弱,都合伙来欺负我。宝蟾那死丫头在咱家还老老实实的,到了他家就变了个人,不但不帮我,反跟他们一势,日日打骂我。女儿现在守着寡,又被人辖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金桂母听了,气的脸也青了道:“我到那府里找你不着,多方打听才知你住在这儿了,以为女儿日子过的顺心,谁知被他们揉搓。”又低头小声说:“咱过不好,也别叫他们过安稳了。女儿把他家的值錢东西都拿了,咱们偷跑回家过去,娘再给你找个好的。”金桂道:“往日我拿了他们好多金首饰,本来想托宝蟾偷拿回家去,谁知他跟我不一条心,东西只好放起来了。娘今儿既来了,就带回去吧。”金桂母听了脸上绽出一丝笑意道:“还是我的女儿能干。”金桂道:“娘先回去,我再弄点多的再走。不能便宜他们了,平日里是怎么待我的?”一语未了,只见薛姨妈、宝蟾进来了。
金桂母忙笑着起身迎道:“亲家母来了,快请坐下。”金桂也笑着道:“给婆婆请安。”薛姨妈道:“亲家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确实挂念的慌。宝蟾,倒茶去!”宝蟾应了一声出去了。
金桂母道:“桂花不懂事,让太太操心了。我刚刚正骂他呢,说他有这么好的婆婆还不知足,不知女儿平日里惹婆婆生气没有?”薛姨妈笑道:“那有的事,桂花一向孝顺的很,家里没有不赞的。”一时宝蟾端过茶来,金桂母接了笑道:“这丫头以前在家里也温顺的很,我喜欢他就让他陪桂花嫁过来了,不知在这里可听话?”薛姨妈笑道:“他挺好,没有什么。”金桂低头拿帕子拭泪道:“婆婆不怪罪孩儿,孩儿实在羞愧。刚刚听母亲一番教导,孩儿才知平日里待人太狠毒了些,以后再不这样了,求婆婆原谅孩儿。”薛姨妈道:“媳妇休要自责,婆婆不怪你,都是蟠儿不好,不关媳妇的事。”
金桂母道:“婆婆是个良善人,桂花可要尽心服侍的好,若听说有人抱怨一句,我可不依。”金桂道:“娘亲就放心吧,女儿从此不敢不孝顺婆婆,过去怎么样就权当作風刮走了,以后我必是温顺对人。”薛姨妈见他这么和善,竟当了真了。于是大家吃过饭,金桂母又住了几日就要回去。临走,金桂偷偷把个锦盒交给了他,薛姨妈、宝钗、袭人将他送到山下才转身回来。
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想到必是他母亲劝好了,都有些信了,薛姨妈十分欢喜,独宝蟾“哼”了一声仍不肯信。金桂日日陪薛姨妈唠嗑,婆媳甚为融洽。金桂特意给薛姨妈做了双鞋子,拿来要他试试合不合脚,薛姨妈暗自庆幸家里安宁,只是见袭人一人独居偷偷掉泪,也替他难受的慌,时时过去陪他闲叙。
这日金桂早早起来,煮了一碗汤端着拿到宝钗屋里,见宝钗刚起来正在洗手,笑道:“平时我对姑娘不好,有些惭愧,今儿特给姑娘端碗汤以示心意。”宝钗见他殷勤前来献好,也觉突然,只是笑道:“怎么不叫丫头端来,还要亲自动手。你先放那吧,我梳洗了就喝。”金桂应了一声出去了。宝蟾刚巧走来,见他走远了,从窗子里探个头道:“奶奶别喝那汤,里面定是下了毒。”急忙进来把汤端了出去倒在外头地上,又走了进来。宝钗道:“不用你说我也不喝,一大早巴巴的端了来,怎不叫人起疑心?”宝蟾咬牙骂道:“好个歹毒的妇人,待我也给他端一碗去,里面撒了砒霜,给他来个毒中有毒,药死这泼妇。”宝钗道:“我可没有说要你去端,是你自己要下毒,别连上我。”宝蟾道:“奶奶怕他做甚,有事了我担着。”宝钗道:“如今可比不得以往乱的时候了,天下重新治理了,害了人是要吃官司的。”宝蟾道:“我知道,我不怕!”说完一掀帘子出去了。
且说金桂坐在屋子里正在等候佳音,忽见宝蟾掀帘子进来道:“宝二奶奶谢谢你给他端的汤,特命我回赠奶奶一碗汤,是才煮的。”金桂听了吃了一惊,便知事不谐矣,回头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你放在那儿,我梳洗一下就喝。”宝蟾微笑点头出去了。
金桂望着他的背影,恨的牙根只咬,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望着那碗汤思量半天,忽生一计,起身往薛姨妈房里来,恰正见莺儿在门口站着,笑着招手道:“莺儿,你过来,姑娘给太太煮了一碗汤,要太太去喝。你帮我给太太传个话,就说汤放在我屋子里,是姑娘要我端的,我要上茅房来不及端去了,你给太太端了去吧。”莺儿不肯去,金桂假装捂着肚子说:“哎哟,忍不住了,我给你一串子铜錢,你帮帮忙。”莺儿笑着接了铜錢,兴兴头头去金桂屋里把汤端过去了。
且说宝钗正在屋里坐着发怔,忽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来道:“不好了,太太出事了!”宝钗急忙问道:“太太出什么事了?一大早咋咋呼呼的。”莺儿道:“才刚大奶奶叫我端一碗汤给太太,太太喝了痛的在地上打滚呢!”宝钗听了大惊,慌忙赶了过去,见母亲状况实在不好,忙命莺儿去把张德辉叫来,自己赶紧泡了一碗药茶要薛姨妈喝了,把肚子里的汤催吐了出来。
薛姨妈吐完了觉的好受些了,但还是肚子难受,宝钗忙把他扶到床上。薛姨妈一边哼哼一边骂莺儿道:“这丫头竟这么坏,给主子下毒!”宝钗道:“不是莺儿下的。”薛姨妈道:“那是谁下的?莺儿明明说是你煮的嘛。”宝钗急的解释不清白,忽见金桂慌慌张张的跑来道:“太太怎么了?姑娘怎么给自己的娘亲下起毒来。”宝钗怒道:“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叫莺儿端了去的嘛,怎么混赖我?我怎么会毒自己的娘!”
金桂道:“哦,想起来了,早上宝蟾端了一碗汤给我,我舍不得喝,就叫莺儿端给太太喝。没想到里面竟下了毒,好个歹毒的丫头,下这么大毒手。”薛姨妈嚷道:“把宝蟾那个孽障给我叫来!”莺儿答应了出去了。
只见袭人、麝月也走了进来,都问怎么了。薛姨妈道:“宝蟾给主子下毒,快把他捆起来!”宝钗忙给母亲使个眼色,薛姨妈有些不解,但也不敢冒失下令,忙道:“算了,你们出去吧,不用叫他了,我身上难受的很,叫我歇一会儿。”袭人、麝月对望着出去了。宝钗忙对母亲道:“宝蟾本意是毒他,是帮咱除掉这个‘搅家星’,不可冒冒失失的捆错了人,这事就算了。”薛姨妈摆手道:“知道了,你快去找大夫去,我难受的很。”宝钗急忙出去看看张德辉把大夫请来没有。
谁知薛姨妈喝了汤后,虽是吐了出来,但身子还是受了害,不觉生出一场重病,不久就死去了。宝钗痛不欲生,和袭人、宝蟾等把薛姨妈好好安葬了,金桂自是称心如意。宝钗越发仇视金桂,欲除之为后快,于是和宝蟾商议道:“他家里有个老娘,若明打明的把他弄死了,恐被他老娘知道了要告官,还是想个计策为妥。”宝蟾道:“奶奶不用管我,我过去直把他一棍闷死就迄了。”宝钗道:“不妥。”
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进来道:“夏家太太又来了,说给太太哭哭丧。”宝钗赶忙迎了出去,只见金桂之母一边大哭着一边道:“亲家母,你怎么就这样去了,我来迟了不是。”宝钗赶忙把他请到内室。金桂母哭道:“亲家母得的什么病,上次来时不还是好好的吗?”宝钗便搪塞道:“他是积年的老病发作了,找人调治总不见效。宝蟾,给太太倒茶。”宝蟾应了一声出来了,金桂也赶来道:“母亲来了多大会了,怎不叫丫头来通报一声儿?”
金桂母道:“我是来看看你来着,在山下遇见张总管,他告诉我说亲家母去世了,我唬了一跳,急忙过来瞧瞧。”宝钗忙请他好好坐了细说。金桂母说了一会子,非要亲去看看薛姨妈的坟,宝钗带他去了。金桂进了自己房里,急忙把门关上,把偷薛姨妈的首饰从床下翻出来,意欲交给母亲带走。
宝蟾见他把门窗关了,灵机一动,把手指探在嘴里弄湿,戳破窗纸,往里面吹入迷香,金桂在里面不觉睡倒。宝蟾放火烧屋子,燃起大火,自己去到袭人屋里来,正见麝月和袭人在做鞋,便和他们聊了一会儿。
不多久宝钗陪金桂母回来,远远看见山庄着了火,吓的赶忙跑回来,只见金桂的屋子烧的屋顶倒塌,里面的人早已埋在下面。宝钗和金桂母大哭着喊人过来救火。不大会儿,莺儿、袭人、麝月、宝蟾急匆匆赶来,到各自屋里端水救火,只闹腾了好大会才把火泼灭。再一看,金桂已烧死在里面,金桂母“儿”一声“肉”一声的哭喊道:“我女儿死的不明不白,你们把我骗了出去,就放火害人,我要去告官!”宝钗道:“太太有何凭据说是我们的人放的火,咱们得一个个查问,把凶手揪出来。”因命莺儿、袭人、麝月、宝蟾都站好了,一个一个审问,莺儿说他和张德辉下山买东西才回来,不知道谁放的火,袭人、麝月、宝蟾都说同在一处叙话了,一直不知外头的事。
宝钗到火堆里翻出一包首饰,惊讶道:“这不是我屋里的吗,怎么跑这里来了?”金桂母不觉语塞,结结巴巴道:“如今不是讲这的时候,只说这火是谁放的!”宝钗道:“他们几个都有人作证没有放火,谁知道这火是怎么回事。”金桂母也是没法,只得不再提起这事,掏了银子把女儿葬在薛姨妈坟边,哭着离了山庄回去了。宝蟾、宝钗都暗自庆幸,从此少了障碍,都觉省心了些。
忽一日,夏家太太又来了,还带着四个人同来。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萧索,又惦记女孩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过继了一个儿子,姓敖名小白,一进门就乱嚷乱叫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凭白被烧死了,内中定有密情。”金桂母进门也不搭话就“儿”一声“肉”一声的闹起来。
宝钗、袭人、宝蟾要和他讲理他也不听,拽住宝钗手只一摊,宝蟾上前与他拉扯起来。敖小白跑过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向宝蟾打去,却没有打着。宝钗对宝蟾半劝半喝,要他罢手。金桂母索性撒起泼来,说:“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报官也查不出头了,如今我也不要命了!”说着仍奔宝钗拼命。
这时张德辉带了七八个人进来,上去撕搂开众人。金桂母见他们人多只得罢手,拉了椅子架起腿坐了骂不绝口,敖小白仍骂骂咧咧的。宝钗安抚他们好生坐下,笑道:“嫂子确实是被人烧死的,须待我细细说来:此人是本地一恶霸,拥有子弟众多,那日与嫂子在山下争吵结了仇,他就趁空把嫂子烧死了。”忙给张德辉使了个眼色,张德辉匆忙出去了。
敖小白嚷道:“又在编排哄人了,我不信!”又吵闹起来,说不报官就赔银子偿补。忽一粗壮汉子带着七八个后生恶狠狠进来道:“夏家的人在那里?冤有头债有主,人是我烧死的,有事冲我来,不要连累他人!”敖小白一看此人像个横夫恶贼,倒唬了一跳,不敢吱声了。
壮夫大喊大叫又出去了,敖小白对金桂母到里间接耳窃语道:“咱们那是他们的对手?看来定是他们所为了,咱们还是回去罢!”金桂母窃语道:“不可盲信他们的托词,先住下两天察探察探,再把他们各处银两珠宝拿走几许也不妨事。”敖小白点头称是。
二人出来对宝钗笑道:“冤枉诸位了,原来是恶徒所为,敬请谅解!”宝钗笑道:“如此甚好,大家坐下细论。”敖小白笑道:“吾等大老远来了,车马劳顿,想住几日再回去,要叨扰几天了。”宝钗笑道:“谈何叨扰,小事一桩。宝蟾,快给客人倒茶!”大家说说笑笑起来。一时吃过晚饭,掌灯时分宝蟾到宝钗屋里聊叙多时。
一大早,宝蟾到敖小白客宿房里笑兮兮道:“这位大哥,请到西边屋里洗漱用餐。”敖小白也不言语,跟了他往这边来。莺儿端了银盆过来,敖小白刚把手探入水中,忽听莺儿惊叫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昨日那个壮夫带一干后生拿了绳子向他扑来,恶声恶语道:“剪草除根,清除后患!不可放他走了,省的他去报官。”众人七手八脚把敖小白捆了,敖小白挣扎斥骂。
只见宝蟾引金桂母急匆匆进来,看见他们要行凶都唬了一跳,宝蟾道:“诸位有话好好说,勿要动粗!”金桂母过来要拉扯他们,却见敖小白已被他们扼死,大哭大嚷道:“你们这些天杀的,我同你们拼了!”众夫上来要抓扯他,幸亏宝蟾急忙把金桂母拉了出去。宝钗从那边赶来,看一干人追逐金桂母,忙命张德辉宝蟾好生送金桂母及同来的几个人往隐秘径道逃去了,不在话下。
宝钗见山庄少了碍事之人,对宝玉管的越发紧了,袭人、宝蟾也帮着宝钗苦劝他好好读书,宝玉连出个门都得和宝钗打个招呼,因此不免烦躁起来,又无可奈何,只有顺着。这日宝玉实在烦闷,要到山上瞧瞧散散心,宝钗许他玩一个时辰就回来,谁知宝玉下山走了,宝钗急忙叫了袭人、麝月、宝蟾把他拉回山上。
宝玉大倒苦水道:“都憋出病来了,也不让人歇个几天。”宝钗从里间拿出一匹布,用剪刀剪成两截道:“古时候有个书生读书半途而废,他娘子正在织布,见他玩耍了回来,就把才织的布铰断了。如今你就和那个书生一样,读书不用心,和这布一样成了废物。”
宝玉不耐烦道:“这些故事早听厌了,背也背会了,我不过出去玩一会儿,就拿这些来比我。”宝钗见他不听,又请袭人、麝月、宝蟾都来说他,宝玉心想:“这些女孩儿个个都入了禄蠹之流,越发惹人厌了。”乃道:“别再提什么念书,真真让人堵气,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明明是靠八股文章诓功名混饭吃,还说什么代圣贤立言,不过是东拉西扯装神弄鬼,还自以为博奥。那些书生读了一辈子死书,也没有考取什么功名,都把人弄的呆傻了,还说是阐发圣贤的道理。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并没有强求人人都满腹经纶,怎么必要考中功名,人人都成了书呆子才算好的了?”
宝钗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没有进取心,就只能当个庸夫了,可是一世也不明白事理,必然困惑,到老了怎能不悲戚呢?”宝玉道:“那些做官的有多少有好结果的,君主一个人便可主宰整个天下,他自己昏了整个天下都毁在他手里,那些官员不过白白的搭了性命。天下兴亡,不取决于你我,只在那一个人清明不清明了,他一句话要官死官不得不死,我即使考取了功名,又能起多大作用?还是学庄子逍遥游的好。”
宝钗道:“相公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想人间不是虚幻的,人人都要为衣食奔波,谁也不是活在幻影里。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论起荣华富贵,虽不过是过眼烟云,但各人一生就那么几十载,怎能穷困潦倒度过,这也是圣人倡导的吗?”宝玉道:“功名犹如污泥一般,让你我陷溺在贪嗔痴爱中不能挣出。本来人出生时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是何等的纯洁!却被污浊尘网拴住不能挣脱,实在悲哀。”
宝钗道:“听你说来,赤子之心就是遁世离群无责无任了,那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竟是可笑至极了,或是污浊不堪了不是?”宝玉说不过他,只是低头不语。宝钗道:“你既理屈词穷,那就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用功,争取考个功名,别让我跟着你受苦才是,也不枉天恩祖德。”宝玉没了主意,只得坐下拿着书本翻看。
且说雨村在金陵做州县官,坐在衙门里没精打采的,想起以往在京城里,所见所闻都比这小小知县强过百倍,此生若就此罢休,岂不窝囊?因离了县衙微服往街上闲逛。忽见一群人围着一个乞丐痛打,忙推开人群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和尚被人按倒在地,面容似曾相识,再一看竟是宝玉,忙命众人散开。那几个人骂道:“又与你什么相干,想挨揍了不是?”再一看认出是本地知县,都唬了一跳道:“大人,这和尚偷了我们的东西想跑,大人要为小的们做主啊!”和尚扎挣着起来道:“不是我偷的,是那个贼见你们追的急了,就把东西塞给我了,我冤枉啊!”
雨村道:“既然是别人塞给你的,你还给他们就罢了,别再提起了。”那几个人接了东西就一哄而散了。雨村道:“你是贾家的宝玉吗,怎么出家当了和尚?”和尚道:“大人认错人了,我不姓贾,姓甄。”雨村猛然想起甄家也有个宝玉,和贾家的宝玉长的一样,心想:“这人如今势败,与他说了也无益,理他做甚。”忽见那边有吆喝声要路人闪开,急忙躲到一边。
甄宝玉刚刚起来,没有来得及闪开,被抬轿的上去一番好打,这时轿里有人喊道:“住手,把那个和尚叫过来,我看着眼熟的很,问问他是谁?”轿夫把甄宝玉推到轿前,北静王从轿里打量半天道:“你是贾家的宝玉,我认识你,看你生的眉清目秀,就到我府上做个伴读的吧。”甄宝玉听了似蒙了奇耻大辱,心想:“他把我看成贾家的宝玉,以前定是跟那个宝玉有过往来,此公定是个喜欢玩弄娈童的狗官,为我所不齿。”挣脱了抬轿的掉头要走,北静王见他无心理会,只得任他去了。
雨村一边看了,认出这人是京城的官员,因投降了戎羌,谋得高官厚禄,今日在街上耍威風,心想:“听人说此公爱色如命,不如投合其心意,赠他美色黄金,或可谋得一职得进皇宫。”于是急忙回去找了张如圭,和他商议怎么贿赂北静王。张如圭派人打听得北静王现住在城里某个客栈,忙过去将美女献上,珍宝捧上。北静王欣然笑纳,亲见了雨村和张如圭,将二人官升五级,提拔进了皇宫。雨村自然欣喜异常,暨日就带了家眷赶赴京城应职,不在话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