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48章)

第48章  房琯赴任  张说失意
这晚,王维一行下船,在汜水岸边的一家客栈留宿。
一路舟车劳顿,福嫂、小蝶和莲儿都显然有些累了,璎珞让她们先到房中安歇。
“璎珞,明日到了洛阳,我想去敬爱寺上香祈福,可好?”
“好,只是为何去敬爱寺?不去白马寺?”
“母亲笃信佛法,拜在大照禅师门下。大照禅师曾在敬爱寺弘法,我曾去聆听法师讲经,故去敬爱寺还愿。”
“好,如此甚好。”
两人正说话间,背后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的声音:“请问客官可是王摩诘王参军?”
王维和璎珞不约而同转过身去,只见眼前之人身材敦厚,风仪沉稳,甚觉面善,王维忙抱拳道:“在下正是王维,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在下房琯,久仰王参军大名。今日在此相逢,幸会,幸会。”
王维早听说过房琯其人,知道他出身名门,曾撰写《封禅书》进献皇上,颇得圣心。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颇有大家风度。
王维躬身行礼道:“在下久仰房大人盛名,今日相见,幸甚,幸甚。”
“王参军,相逢不如偶遇,你若无事,咱们不妨喝上一杯?”
璎珞会意,先行回屋安歇,王维和房琯便在酒肆大堂坐了下来。
闲谈中,王维得知,房琯出生于697年,字次律,河南偃师人。祖上系初唐名相房玄龄,其父房融精通佛法,曾翻译《楞严经》。
房玄龄身为一代贤相,功高盖世,房氏宗族的福祉本该世代延绵。只可惜,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娶了唐太宗爱女高阳公主。高阳公主骄横跋扈、放荡不羁,将房家闹得鸡犬不宁不说,还被太尉长孙无忌抓住把柄,认定房家有谋反嫌疑,最终导致房遗爱被捕杀、高阳公主被赐死、房家诸子都被发配流放的结局。
因此,到房琯这一代时,房氏宗族早已衰落。所幸房琯从小好学,以家族的恩荫成为弘文馆学生。
724年,李隆基封禅泰山前,房琯写了《封禅书》进献,中书令张说看到后,很欣赏他的才华,举荐他为秘书省校书郎,后调任冯翊县尉。
726年,房琯辞去县尉一职,回长安参加“堪任县令科”考试并顺利通过,被任命为卢氏县令。眼下,房琯正是从长安前往卢氏县就职。
酒过三巡,两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王维便将他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事删繁就简讲了一个大概:“房大人,在下如今只是一介书生,叫我摩诘便可。”
“好,咱们今后兄弟相称就好,若是叫我大人,反倒生分了。”
“好,这杯酒,小弟敬房兄。”说着,王维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为兄也干了。”
不知不觉,夜已三更。分别时,房琯言辞恳切道:“摩诘,卢氏县在洛阳附近,将来你若得闲,欢迎你来卢氏县,助为兄一臂之力。”
王维明白房琯的好意,抱拳笑道:“多谢房兄厚爱,小弟先陪妻女回老家侍奉双亲一段时日。将来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房兄多多包涵。”
“摩诘,你的为人和才学,都让为兄敬佩,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愿咱们早日能在卢氏县重逢。”
“好!”王维躬身行了一礼,不管将来是否会去卢氏县谋职,但房琯这份情谊足以让他难忘。
当王维和璎珞一路辗转抵达定州时,玉真公主在长安收到了王维寄来的信。
信中,王维告诉她,他辜负了公主的一片期许,已辞去官职,回归故里。
放下信笺,玉真公主先是猝不及防的惊讶。惊讶过后,便涌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七年前,岐王带他来见她,请她大力推荐。其实,即便她不推荐,凭他举世无双的才华,一样能成为当年府试的解元;
五年前,他状元及第,吏选时“身、言、书、判”俱佳,引来朝廷上下一片赞叹,一举官授太乐丞,备受瞩目;
一年前,他在济州负责泰山接驾事宜,既让圣上认可,又不增加当地百姓负担;
今年春天,他在济州抗洪护堤,救百姓于水火,功莫大焉……
如今,裴耀卿已官升一品,他却辞官隐退。
他曾经对科举落地的好友綦毋潜殷殷相告:“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可如今,他自己却选择了离开,归隐田园,寄情山水。
哀莫大于心死,他这些年来在官场经历了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刹那间,玉真公主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愧疚。
无力的是,他已做出选择,她无法再替他挽回什么了。
愧疚的是,太宗皇帝曾向世人宣告“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这不正是告诉李唐王室,要广纳天下栋梁之才,让他们为大唐效劳么?如今王维选择离开,皇兄是不是该有所反省呢?
正这样怔怔想着时,小道童引着一名宫中内侍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传圣上口谕,八月初五是圣上生辰,宫里举行盛典,圣上请公主进宫同乐。”
“有劳内侍了,知道了。”
玉真公主牵了牵嘴角,淡淡一笑,在心底叹了口气。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皇兄生辰依旧,黄狮子舞犹在,而王维却已离开大唐职官队伍了。
这日,是726年八月初五,玉真公主和霍国公主一同进宫,为皇兄贺寿。
对42岁的壮年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圆满。
半年多前,他登顶泰山封禅,成为继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以来第五位封禅泰山的皇帝。对于帝王来说,封禅泰山,是上天对天子的最高荣耀。
这次生辰是他泰山封禅归来后的第一个生辰,自然要比往年更为隆重。
不过,明眼人不难发现,在泰山封禅中功劳最大的中书令张说,却渐渐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别的不说,光看这次盛典的筹办就知道了。往年的盛典都由张说统筹操办,今年却改由门下省侍中源乾曜统筹操办了。
这看似微小的变化,却透露出一个信号,曾在朝廷上下一言九鼎的张说,并不是不可动摇的。
都说伴君如伴虎,越是身居高位,越能感受到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张说本人也感到了圣上对他的变化。
其实,这个变化源自泰山封禅。
李隆基封禅泰山前,任命张说为右丞相兼中书令,源乾曜为左丞相兼侍中,并指定张说撰写《封禅坛颂》,封禅时刻在泰山顶上。
同时,为庆祝《封禅仪注》一书告成,李隆基在集仙殿赐宴群臣,并取“集贤纳士以济当世之意”,下诏将创立于718年的丽正书院改为集贤殿书院,任命张说为集贤院学士知院事。
可以说,张说一生的荣光,在此时达到了巅峰。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万事万物,盛到极点就会衰落,张说也不例外。
封禅时,李隆基要在泰山顶举行祭祀天地的大礼,让张说拟定参加祭祀大礼的官员名单。张说知道,凡是参加祭祀大礼的官员,封禅之后必有进阶行赏之事。因此,他私心发作,趁机推荐了一批和自己亲近的官阶较低的官员。
正式确定名单时,需要中书舍人张九龄草拟诏书。张九龄为人耿直,办事公允,并不因为和张说关系密切而随声附和。
他提醒张说,封禅泰山是千年一遇的大事,选择参加祭祀大礼的官员时,应该选清流高品、素有厚望之人,以免引起天下士人非议。然而,此时的张说哪里听得进去,一意孤行到底。
果然,封禅归来后,和张说关系亲近的一批官员纷纷加官晋爵,包括他的女婿郑镒。郑镒本是九品小官,一跃提升至五品,并赐绯色朝服。
对张说的结党营私行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连李隆基也有所耳闻。有一次,李隆基大宴群臣时看到郑镒,便故意问他为何升迁得如此神速?郑镒无言以对,旁人便笑道:“这都是泰山的功劳啊!”后来,有人就把岳父戏称为“泰山”。
如果说李隆基这时对张说开始有了看法,那么,726年春天的“二崔事件”则进一步加速了李隆基对张说的不满。
726年春天,御史大夫程行谌因病去世,李隆基让张说抓紧物色合适人选。
张说和太常卿崔日知素来友善,就上书推荐他担任御史大夫。如果在以前,对于张说推荐的人选,李隆基一般不会干涉,但这一次,李隆基却御笔一挥,任命河南尹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崔日知则改任左羽林大将军。
左羽林大将军看似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虚职,而御史大夫却专掌文武百官的监察执法,对相权有一定的监督和制衡作用。
这一次,张说终于意识到,皇上已经对他的用人权有了不满,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不过,对玉真公主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一朝天子一朝臣,在皇兄心里,哪个臣子不是一颗棋子呢?远在济州的王维如此,位极人臣的张说亦不过如此。
玉真公主静静地坐在花萼相辉楼上,看皇兄赐宴群臣,觥筹交错。
和往年一样,寿宴的重头戏是高潮迭起的舞马表演。音乐声中,数百匹舞马训练有素地腾挪跳跃,领头那匹骏马熟稔地口衔酒杯,屈膝为李隆基献酒,在场众人无不高声喝彩!
在雷鸣般的鼓掌声和喝彩声中,只见有“燕许大手笔”之誉的张说来到李隆基面前,向李隆基俯身行了一个大礼:“今日是圣上的好日子,微臣不才,写了两首《杂曲歌辞》,特向圣上贺寿,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点头笑道:“爱卿免礼。”
高力士会意,忙双手接过张说的诗作,送呈李隆基。李隆基看了一眼,只见一首是《杂曲歌辞·舞马词》,另一首是《杂曲歌辞·苏摩遮》。
当他读到“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惟愿圣君无限寿,长取新年续旧年”等诗句时,心中不禁暗笑。看来张说终于坐不住了,他这是要借诗来向自己献殷勤、表忠心了。
赐宴、赏乐、舞马表演结束后,心情大好的李隆基,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道:“赏。”高力士会意,马上传了下去。一时间,“圣上有赏”的口谕便一层一层回荡在了兴庆宫上空。
此时此刻,寿宴达到了巅峰,雷鸣般的掌声像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向了李隆基。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原本还想劝皇兄几句的玉真公主,默然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笑。她心中渐渐明白,此时的皇兄,早已不是刚登基时的皇兄了。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他,一手率领群臣登顶泰山封禅的他,已经有足够理由、足够底气坐拥天下!
不必说一个远在济州的小小王维,即便位高权重如中书令张说,不也被皇兄轻而易举地控制于股掌之间?
玉真公主抬头看向远方,心中默念:“摩诘,无论离开还是留下,只要是你心里想做的,便也无所谓对错了。”
几天后,便是中秋节。
726年的中秋节,对崔父崔母来说,无疑是最团圆美满的日子。因为,王维、璎珞带着莲儿回来了。
自722年春天一别,王维和璎珞已有四年不曾回过定州。
723年春天,璎珞生莲儿伤了身子,一年多不便远行。
724年秋天,崔兴宗娶卢家九娘时,王维和璎珞本要回定州贺喜,但刚好裴耀卿到任不久,济州府衙事务繁多,王维一时走不开,便未曾回来。
725年初冬,卢九娘为崔家喜添小郎君,王维正忙于封禅接驾事务,脱不开身。崔兴宗让王维为他儿子取名,王维为小郎君取名崔云舒,字闲庭,并题诗一首:“闲庭信步,笑看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淡观云卷云舒。”
如今,崔父崔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王维和璎珞盼回来了,而且还盼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外孙女。两老那个高兴劲儿,自是不必细说。
“九娘见过阿姊、姊夫。”卢九娘比璎珞小4岁,甜润秀美,眉眼弯弯,笑起来便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俏丽可人。
璎珞忙扶住弯腰行礼的九娘:“自家人不必多礼,九娘好容貌,咱们兴宗真当有福了。”
兴宗乐呵呵地上前一步,揽过九娘的肩,向璎珞和王维抱拳道:“多谢姊夫为小儿取名,托姊夫吉言,吾儿将来定比他阿爷强多了!待会我要好好敬姊夫酒,一醉方休!”
“兴宗敬的酒,我自然要'好好喝’,不过说到'醉’么,倒是有些难了。娘子,你说呢?”王维转身看了一眼璎珞,一脸笑意。
“姊夫,你在璎珞面前从不贪杯,她怎知你酒量如何?璎珞,你说是也不是?”兴宗一时说得溜了,便又原形毕露,张口就是“璎珞”,将“阿姊”二字全然抛诸脑后。
“兴宗,你都当阿爷的人了,还这样没大没小。幸亏九娘是个好孩子,总算能把你拘着点。”看孩子们说说笑笑,崔夫人也喜不自禁。
这晚,皎月当空,月华似水,庭院里光华流转,亮如白昼。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喝了团圆酒,闲话了一夜家常,不知不觉便是三更时分。
崔父崔母毕竟上了年纪,有些撑不住了,回屋安歇。璎珞和九娘因要哄孩子入睡,便也先回房了。倒是王维和兴宗,意犹未尽,继续在庭中赏月。
“兴宗,方才听丈人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科举及第,博个功名,也好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姊夫,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了,我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其实,耕读传家、琴酒自娱的日子,才是我想过的日子。不过我不敢和阿爷说,怕他说我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
“兴宗,我信你。其实,你我原是一样的人。”
“姊夫,你怎会和我一样?你二十出头便状元及第,入朝为官,如今虽屈居济州,但锦绣前程指日可待。阿爷阿娘每每提起你,都是打心眼里以你为荣,让我好好向你学学。”兴宗举起酒壶,为王维满上美酒,一脸崇拜道。
“兴宗,如果我说,我已辞去官职,打算归隐乡间,你信么?”王维抿了一口美酒,放下酒杯,转头看着兴宗。
“啊?”即便王维说得淡然,但在兴宗听来,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姊夫,此话当真?璎珞她,竟也不劝你么?”
“自然当真,璎珞么,也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听了方才阿爷阿娘那番话,我想此事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他们毕竟上了年纪,我们身为儿女的,不应惹他们忧心才是。”
“姊夫,不是我说你们。你和璎珞,也忒放得下了吧!”兴宗不由睁大了眼睛,举着酒杯的手迟迟悬在空中,似乎还未从这番震惊中回过神来。
“兴宗,我们和阿爷阿娘说,此番回来是告了一个月的假。其余事情,将来视情况而定吧。”王维碰了碰兴宗的酒杯,在一声清脆的酒杯碰击声中,仰头喝下了一杯酒。
“姊夫,我明白,我自会替你们守口如瓶。我只是觉得,你有盖世才华,却遭人诬陷,被迫辞官,实在是遇人不淑,怀才不遇!这口气,我替你咽不下。”兴宗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重重地敲在了院中的桂花树上,为王维愤愤不平。
“不,兴宗,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王维起身拍了拍兴宗的肩,拉兴宗坐下,神色平静道,“此番辞职和上次被贬不同。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你我原是一样的人。对你我来说,耕读传家、琴酒自娱的日子,倒是比入朝为官更为合适,不是么?”
“可是,这不一样。我是生性愚钝,无缘为官,你却是才学卓越,前途无量,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有些事,你不方便说,我便也不问,但我知道其中必有苦衷。”兴宗依然有些情绪激动,眼角似乎有隐隐的泪光。
“不,兴宗,当今圣上是治世明主,政治清明,文化昌盛,可谓'贞观之风,一朝复振’。我们生逢盛世,何其幸也。至于当官与否,只是个性使然。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生命短暂,若能及早认清自己,有更多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做、想要做的事,不是更值得庆幸么?”
见王维自始至终神色淡定,兴宗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姊夫辞官归隐,确实是他想明白了,活明白了。
“好吧,姊夫,今后你想做些什么呢?”兴宗一脸专注地看着王维,想从他的眉宇间找到答案。
王维并不急着回答,在院中踱了几步后,负手而立,看着天上皎月,朗声道:“《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我辞官归隐后,想将平生所学,诉诸笔端,倒也不枉这白驹过隙的浮华一生了。”
顺着王维的目光,兴宗也抬头怔怔地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清风徐徐吹来,耳畔传来王维那温润悠然的吟诗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兴宗知道,初唐诗人张若虚是姊夫喜欢的为数不多的诗人之一,他的传世之作《春江花月夜》,更是姊夫喜欢的名篇之一。
或许,当姊夫吟着“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时,他已读懂了生命的真谛,所以才会痛下决心,用“有涯”的人生去追求“无涯”的学问,用余生去做“立言”这件在他看来比“当官”更值得的事……(未完待续)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