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智泉流韵》首席作家余艳最新力作《红星兜兜》【之三】
余 艳 简 历
余艳,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 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19部个人专著。
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女性词典》。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 多万字。
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和《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十多次奖项。
(四)拐杖,撑着追赶队伍
翻过哈巴雪山,红二六军团又翻过大雪山、小雪山、茨布腊山、扎拉牙卡山、藏巴拉雪山、东隆山和米拉山。
殷成福九死一生连翻几座雪山,经白玉到甘孜与四方面军会师,才见到两个儿子。这一见,殷成福病倒了。她是得知小叔子侯昌贵没走出雪山,牺牲了,悲痛。又担心老嗨侯昌仟万一负伤,九幺儿会不会成没人照顾的孤儿,到处流浪……
殷成福就晕晕乎乎地发着高烧,再糊糊涂涂地展开想象:原来的约定已经打破,后面还有什么牺牲咋个料到?她不敢想,又必须想。整天以泪洗面,整天把几个孩子拖到身边。这天,大儿清芝劝她想转来,她才知道儿子也多次死里逃生。
“牺牲了那么多红军,哪个不是娘的儿?哪个不是自己揪心扯肺的亲人?要革命就有牺牲,红军又没骗你,你自己生里死里要跟着来,还说‘不要埋不要收尸’。哪么这下想不转了?还把我们几姊妹困到你这儿,马上又要出发了。”
殷成福一蹦着从床上翻起,开始要吃要喝。等幺妹她们把一切侍候到位,她又变成原来吃得苦、霸得蛮的女战士了。
接下来,幺妹从卫生队不停地有好消息带来:好朋友英子生了,难产的孩子在羊圈里呱呱坠地,任弼时为女儿起名“远征”;蹇家二妹子也有惊无险。苦难的男婴在藏民放牧遗弃的土围子降生,萧克给孩子取名“堡生”。殷成福就想:红军里多大的官也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英子夫妇生育5个孩子,都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夭折或失散。什么缘啊,咋跟我丢的孩子一样多?我是被地主老财剥削的,她是干革命牺牲的。为啥红军和我们心相连,是大缘深缘,是老百姓和红军同病相怜。
接下来,有个坏消息让殷成福揪心了好久好久,那是李贞部长的孩子没了。也是部队进入茫茫草地,草地没有净水,也没有给养。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使怀孕7个月的李贞早产了。李贞缺乏营养补充,没有奶水。没过几天,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便夭折了。
很多年殷成福才知道,就是这次早产,后来成为共和国将军、当年给儿子做主婚人的李贞,一辈子再没孕育自己的孩子,而抚养了20多个烈士遗孤。
“红军妈妈产后一晚半日就要行动,应有的休养和调理都没有。本来,女人不应该属于杀机四伏、血肉横飞的战场!但是,她们与丈夫、兄弟并肩战斗。穿同样的军衣,吃同样的干粮,随时准备冲进敌阵。虽然女红军少有和敌人正面拼杀,但她们所经历的,并不亚于一场恶战中的白刃格斗,那是与自己的生命在抗争,还一定要打赢活下来!尽管这样,战争还是无情地夺走了她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英子的话殷成福不全懂,但记住了,成了一种鼓舞。眼下希望和磨难并存,她知道,她们是在艰难险阻的不断考验和磨砺中,让每个人像孩子一样在增斗志、添韧性中慢慢成长。想想,自己不也是从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太婆成长为有一定社会见识、懂一些革命道理的红军战士。就是这成长,改变了个人,改变了集体,也会改变——中国?
道理归道理,殷成福扳指头算,两个好消息搭一坏消息,后面,还要为坏事准备担当。会是什么呢?
进入康藏,一直到茫茫草原过草地后期,能吃的吃完了,不该吃的也吃了。吃不得的吃了,还毒死了人。万般无奈,为了一群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还要死命北上的红军哥能爬出草地,有人提议,杀马。
乍一听,殷成福心里一揪,有预感:小棕马会保不住!
不不不!我们就是饿死、困死也决不动小棕马!就是小棕马战死,我们也会豁出性命保护它。它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湘西土家人,没有恩将仇报的种!
最终,殷成福是自己主动交出了小棕马。她是听说——贺老总要杀掉他那匹大黑马,救红军战士。
那匹战功卓著的大黑马,殷成福见过。高大威猛,特别通人性。跟随老总南征北战,还保护主人救过老总的命。前段时间病了,贺老总含着眼泪送它治病去,那难舍哦,那就是兄弟!队伍可以没有你侯家几口,也可以丢弃一些笨拙的战备,唯独贺老总得威武着。他是军队的主,他是长征的魂。他必须坐镇,马必须坐骑。杀了他的马,敌人来了咋个指挥?乘胜追击咋个飞奔?
可是,要奔前线的将士已饿得奄奄一息,这么多红军也可能在下一秒走不出荒地。贺老总哪能见死不救?怎么叫顾全大局,怎么叫目光远大?殷成福这个乡下老太婆意识到这点,终于觉得自己要主动舍弃和牺牲点什么,才配做一个红军战士。
这天,她悄悄地给小棕马洗了个澡。太阳底下,舒服的小马用柔情的目光“谢”她。殷成福却内疚回避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眸。她一直低着头,老想着能变魔术变出一盆黄豆拌草麸,那是棕棕的最爱。哪怕再给她半个月,她是一定能把小棕马养得膘肥体壮,也不负它这一番壮行。
“妈,你这是要……送走小棕马?不,不要!它像咱家的亲人跟了这么久,没累死却被我们……杀死,您忍心啊?”殷成福没抬头,是大梅在流泪,大梅在求她,大梅会阻挡,她都知道。她依然静静地给小棕马系上一根红带子,不知是想让它漂亮地走,还是重新投胎能找到吉祥的路。
已经来人接了,小棕马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声仰天长啸,原地蹦了两圈,突然,它朝主人前腿跪下、再低头——他在谢恩!
“棕棕,受不起啊,我们受不起……”殷成福一把上去抱起小棕马,撕心裂肺地哭嚎。
“不,我的小棕棕……”跑回来的是幺妹。她挡住小马,上前抱着它就不松手。脸贴着脸,与小棕马耳鬓厮磨,悲戚地亲热着。幺妹哭得没了声,小马亮亮的眼睛也滚出了清泪……突然,殷成福一句吼:“幺妹,放手!”
是没了力气,还是知道无法挽回,幺妹软软的手抓不住了。小棕马像再没有留恋,没有遗憾,快速朝陌生来人走去……哭得倒地的幺妹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小棕马的背影扑去,再一生凄厉呼唤:“棕棕哇——”
起伏的草丘,凸显的是悲壮和无奈;呼啸的风涛,吟唱的是凄美和哀嚎。茫茫旷野、浩渺荒凉,留不住温柔的夕阳。冷月寒辉、无边黑夜,洒给了受伤的孤沙……
正因为空气中弥漫着马肉味,心身欲裂的殷成福又开始发烧,还坚持要离得远远的,免得四周都是血腥味。她还想,明天一早,早早走,走出这满草地的马肉味,再挤出时间、找一地方给小棕马垒处坟。幺妹和大梅都鼓着一双红肿肿的核桃眼,护在娘左右,却没半点睡意。
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殷成福没停止过诅咒这一天,就是杀马的这一天!幺妹本该在卫生队,她常值夜不回来。我不病她没准就不会在身边;大梅呢,如果不是自己高烧不退,她也许在被服队的姐妹们那里走走,说不定就不会在这么个偏僻的角落里,守着她。
天色暗下,家属连传下就地宿营的命令,幺妹是请了假回来照顾老妈的。因小棕马,大家都沉闷闷地不说话。身子笨重的嫂子还有几天就该生了,幺妹扶她躺下。再摸摸妈的头,还高烧着,没有药,只能喂点水。
突然,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地席卷过来,等感觉到就已在眼前。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人,打马朝这边冲来——藏人土匪!
一片慌乱中,10多个持枪还击的男同志很快牺牲,蛮子们开始用手中藏牛皮做的抛石器和马鞭对付女人。本来已经虚弱得撑不住的女人,哪里经得住很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顿时把她们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当即昏死。殷成福想起来护着儿媳,却挨了一马鞭,一头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殷成福悠悠醒转,轻轻叫了两声:“幺妹!大梅!”周围寂静无声。她定下神来,起身察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战士们早没了气息,这些尸体中并不见自己两个人。一时间,天塌地陷、天旋地转,她再一次昏死过去……
待殷成福最后清醒,已不知过了几时辰还是几天,痴愣愣地她回忆了好久才明白眼前的一切。悲伤、恐惧、饥饿、寒冷一起袭来。“大梅呀,幺妹呀,你们在哪儿呢?我的大孙儿哟,过4、5天就要生了。侯家的骨血呀,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漆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殷成福也没有任何的过度,是直接呼天抢地的叫喊,悲彻心骨的嚎哭。人像要哭死过去,昏昏死去又醒来。活转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又过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队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点要记死——往西北去!”对,找到部队就能找到亲人,殷成福啊,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从地上爬起。不好,头昏目眩天昏地转又倒下。
这以后,殷成福开始走走爬爬。可哪里是路,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
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弹壳;架锅烧火的残灰;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这些人中,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个被马刀砍断了腰,有个像她一样被铁器击中了头,脑浆都流出了——都是蛮子干的。殷成福仿佛从牺牲的战友摆放成线辨认着队伍前进的路线。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烟的地方,老太太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这天天黑了,她着急赶路随便在路边背风处歇下。可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她想,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爱转就转吧,倒头又睡。再过一会,好像不对,又有什么东西来扯她的头发拖她的腿,还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子坐起来,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绿莹莹的眼睛一闪一闪。她一下子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不给我留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起我来?她突然蹦起,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再闭眼横心、发疯式地旋转着打。野狗们没见过这不要命的,吓傻了迅速结队逃去。
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开了——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女人,有啥吃的嘛,呜呜……吃在嘴里还硌牙呢,呜呜……
也就哭了一阵子,殷成福突然忆起指导员曾说过的一段话;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施舍,要靠自己奋斗。打击敌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伤心没用,退却更不可取,冲上去跟他们拼!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敌人是这样,狼狗也是这样。殷成福懂得,这时候单枪匹马,他的敌人还不止是国民党,还有野狗、灾难,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是敌人和不是敌人的——对手。
起风了,走了一阵子,浑身发热,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一刹那阴暗的天边像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徐徐的微风,也一下变成怒吼的狂风,还滚过刺耳的呼啸。空旷的黄土丘上,千军万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时,滂沱大雨劈头盖脑地鞭打下来。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颤抖着,却仰头饱饱地喝饱了、填足了。也怪,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任何天地万物的给予都当恩赐。原来还伤风感冒呢?头疼腰痛呢?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浓缩能量了?老天不是使尽招数考验我、修理我吗?来吧,再来!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败将!
就用我单瘦的身体,与灾难抗衡,与敌人抗衡,与未来抗衡!殷成福终于在废墟上、灾难中真正站起来,强大成——与天地抗衡她都不怕!
然而,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也是下雨,行进的队伍常响起的阵阵歌声;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她也会想想湘西老家,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清澈碧绿的河水静静的流淌着,冷风吹来,河面上掀起一层鱼鳞样的涟波,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一群群的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去觅食。尤其红军到来后,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正操练的红军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
修炼不够、磨难不到,好东西是不会轻易给你。
接下来,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马步芳、马鸿奎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被路过的老乡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难接一难,殷成福一一趟过,在精神上便开始如履平地。
离开了红军比离开了亲娘还艰难。亲娘只给我们身子,红军给了我们灵魂。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没有远远的……什么?她卡壳了,想半天没想起来。算了,做梦去。对,梦,是——梦想!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而在心里欢呼雀跃。“梦想连着理想”,还是指导员的话。
她现在才体会,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她死了倒轻松了;红军若没有走出长征的梦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再想想,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从参加了红军,短短的十个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不仅为自己,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殷成福就下决心: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绝不离开红军。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
这天,殷成福又遇沙尘暴,她躲进一小洼地,缩成最小的一团。你爱闹不闹,我正好歇会儿,脚板是真疼啊。
一双天生的大脚板,殷成福这辈子就没有她服过输的路。曾经,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靠脚;前后各一娃儿背着扛着,靠脚。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根发源哟。”
大脚板 ,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还真说对了,一双大脚却命比黄连苦。其实,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因为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一张好脸蛋。可爹娘缠,转身她就放。脚没缠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长成一副大脚板。为此,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争,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为葬爹,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养媳。狠婆婆不把她当人,打骂是常事。这一年,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又吃不饱,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说:大姑娘了,冰雪天还穿草鞋,不冷吗?还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为不让她谢,就谎编: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适。
就那一刻,殷成福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这个木匠了。“木匠大哥,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当媳妇。”木匠吓得直往后退,面红耳赤。“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木匠害怕被抓,殷成福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我的脚板大、跑得快,抓不住的。我啥事都会干,你娶了我,不会吃亏。”木匠也不知是心痛她还是早爱了她,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处,天当房,地当床,两厢情愿、情意绵绵。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熊熊燃烧,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随后,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
大脚板 ,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离了家,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旋律悠长。一阵吟唱,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无边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拥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张开温存的臂膀,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时的大漠孤烟是缥缈、孱弱的。一个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所在!
后来,我们在《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的书上找到了这首红歌,还有下段:
大脚板,脚板大,苦命的人儿为了啥
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儿要说话
一口米,一口气,脚板眼儿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哒,从前的日子莫记挂,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备注:“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六军团缝纫连。原创作者不详。”我知道,殷成福是红二六军团缝纫连的班长,那里有刘大梅、侯幺妹,还有九幺儿这样的孩子,一首歌流传下来就太正常不过了。
时隔80年,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却是极具湘女个性的一类。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当红军、跟党走,又是敢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说,艰苦长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候也不是她农妇的诱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发,就一往无前;向前,就绝不后退。一句承诺,兑现的是永远;一种韧性,撑到的一定是——革命胜利!
好样的湘妹子,走过大漠,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
不屈的殷成福,铮铮铁骨,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
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收敛了狂躁、服输了倔强,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突觉心里通红通亮。没指导员有文化,要不,她能说出“梦想驱走黑暗,星火照亮未来”。缺文化,她就坚定地站起来,感觉蓄足了力量,感觉有势不可挡的精神。再认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迈开她一瘸一瘸、却是坚定的大脚板,把那片旷野、那片凄凉、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旷野里就有个声音: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五)向北,追赶那面旗
向北,一路向北。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到了天凉了、叶黄了,殷成福还在往北走;再到霜降了,下雪了,地冻了,老太太还在往北走。直走到这年11月底,她沿途乞讨到陕西富平县境内,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愣了愣,却一下来了精神。哪管枪子炮弹会吃人,直往密集深处钻。可惜跑近一看,是国民党兵。幸亏跑得快,差点没被他们抓去当炮灰。
等逃出来,又想:有国民党就有红军,国民党对抗的肯定是共产党呀。等等,就在这附近等。红军只打胜仗,等着我们的队伍冲过来,这帮龟孙子都倒地死光光,我不就看到胜利后的红军了。
太累的她,趁着夜色在一处草垛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殷成福是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的,她一蹦而起:这是红军的军号声!太熟悉的军号哟,这就是红二六军团的号声!她撒开腿就往冒着硝烟的战场上跑。终于看到打扫战场的红军战士,终于在押一队战俘中找到了队伍。
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徒步8000余里、历时几个月,殷成福才在陕西富平县叫庄里镇的地方找到了红二六军团。准确时间是1936年12月。
当殷成福站定村中央,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红旗。她奔过去仰望飘飞的红,扑上去抱住旗杆就失声痛哭。
“福婶……是福婶!”殷成福直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转身。“英子啊——”
陈琮英待殷成福平静一阵,带她洗个澡、换套新军装。
一顶崭新的军帽递到殷成福面前,久久地、久久地她摸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多少个日夜,被人欺、被人踹,她想着等追上队伍,红星照耀拿起枪,一定解救这不平的世道;多少次遇险,好孤独、更寂寞,她想重新顶着红五星,跟着旗帜走跟着队伍去,再也不离开。
一阵急促脚步,老远“福婶”“福婶”地就近了,是蹇先生和李贞部长。两人几乎是同时抱着殷成福。抱着瘦弱得像秋风败草一样的老人,都流出了心疼的热泪。
殷成福是从肩背上那湿湿热热的打湿一片中清醒。再不是幻想,再不是做梦,是终于回家,终于温暖,终于重新活过来!是有人痛着她的痛、苦着她的苦,真真实实回到疼爱她的战友中,回到红二、六军团的战斗序列里——她,真的又活回来了。
福婶,你受苦了。怎么找回来的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能……重新开始。几人抱着哭一气,殷成福面对她们的问话还是摇头不说话,意思是“说不完呀,苦完了。”可当李贞问:“幺妹呢?”蹇先生一句“大梅生了个啥?”殷成福“哇——”一声惨到地狱的哭声,身子一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找到部队、找到两儿子、重新穿上军装,殷成福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温暖集体,但就是惦念还没见到的亲人,心底里一刻没忘俩失散的俩女娃。拼命工作,仿佛像女儿幺妹那样冲锋;坚定信念,又如儿媳大梅那样执着。
这晚,英子、马忆湘她们都来了。不涉世事的马忆湘突然问:福婶,要你再选择,你还会当红军吗?殷成福没回答,只是狠狠地点点头。
送走她们,正是皓月当空,殷成福对着清澈透明的月亮,想着亲人、念着部队,她回答了忆湘妹子的问话——再让我选择,我还会当红军!
其实,在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追赶部队的路上,殷成福曾无数次问过这个话题。是的,为当红军,我把两辈子的苦都吃尽了,亲人还死的死、散的散。可是,我怎么……还是一百个愿意、打心眼里就是喜欢这支队伍哟!一个乡下女人,没半点见识,走向革命才有了觉悟、参加红军才懂了道理。也知道想事了、想远了,这不就是——成长?湘西有句话:“冬瓜吊大的,细娃儿跌大的。”像一个孩子,磕磕碰碰地长,懂事了、能干了才算长大。正是有千千万万像我一样成长了的战士,红军队伍壮大了,革命才前进了。红军——就是从一个婴孩的趴着、坐起,到满珊学步、到稳稳站起!
“馅饼不是从天上掉的,但甜一定是苦里熬出的。”殷成福说了句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话。
接下,她又问自己:两个女娃加一个孙子,万一都没了,你殷老太连祖坟都不进不去了,下辈子还会带一家当红军?殷成福这下没爽快地直接回答。
唉,幺妹呀,18岁的幺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仙女哦,娘愿意用无数回的死换你的生。可是,就算你生命戛然而止在蓓蕾年华,人见人痛,可妈还是觉得你——值!你在乡下活到我这岁数又如何,一个没走出过三里地、只会苦做、只会任命的乡下女,结婚、生子,糊糊涂涂过一生,有啥意思?像你救护伤员人人夸;像你枪林弹雨往前闯,像你被人宠爱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这是叫活出了什么——“价值”?就是值吧。是的,与其糊糊涂涂过一世,不如精精彩彩活一春。妈为你骄傲,李贞部长、英子大姨、蹇先生,还有你贺伯伯,他们都会记着你,记着你18岁的漂亮,记着你18岁的出彩,女儿呀,值呢。
大梅呀,你是一个母亲,你看了多少红军妈妈,我相信你是顽强坚定的,你会想法儿活下来,把孩子生下来。还会为自己的孩子吃苦,也会为众人的孩子拼命……
时间到了1937年8月,红军改编为八路军。
部队要整装待发奔赴抗日前线,对老弱病残动员复员回乡。殷成福九死一生回来,从来都没想要离开部队。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打日本再苦,也苦不过长征。何况,打日本她不怕死,更不怕苦。可听着听着宣传,她久久看看自己一条致残的手臂和大不如从前的身体,年过半百年老体弱,跟着部队打仗是部队的累赘哟……
不要上级动员,不讲任何价钱,殷成福主动复员回乡。为此,上级把她当转轨的好榜样,号召被精减的老弱病残者向她看齐。其实,她自己知道,她也要回去等失散的亲人。
请求已被首长批准,戴上大红花时, 殷成福字正腔圆地一句军人利落话:坚决服从命令!身上军装没了领章帽徽,却以一个并不标准、却融满全部心力的军礼——谢幕,再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