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公子|19岁的乡愁

怀乡三章

文/丹公子

本文写于作者读大学本科一年级时。那年19岁。)

一别几易寒暑,千般都似隔世,再回首也真是万幸了。

籍此燕影重叙,平生再忆,生怕被那万种谴绻,牵惹不断地过往呵。

且把枝桠间的轻灵,挂在老屋堂前,且把二月的心事,晾在初春的额头,

还有那条母亲望瘦了的,乡间小路。

当金色的的马鞍,搭在我云青马的马背上,这鲈鱼之香、莼菜之思,

这落了一地的怀念,今朝放马弦歌、夹路而拾,现在出发也不算太晚罢。

乡音故事

只是昨夜,又回梦里乡。乡景未改,照例是坍坯的门墙、堆彻的篙梁,杏花里掩藏的戏闹和枝丫间滑过的轻灵…

看见老堂前的老屋,佝偻着。恰若猛地咳嗽两声,便吐出两条乳燕,穿檐底斜,跨过檐角檩风和瓦楞间的青苔,飞过桐阶暗草,一路远去了。

屋后半亩春韭,一畦青萝。多年后的我,依稀记得徘徊在母亲厨房里的油香。

老家在高山坡,我戏剧性的称它为“布达拉宫”。“布达拉宫”的周围是绿兰交织牛兰草,一丛一丛开着。

由于这遍地的草的缘故,我能见到很多放羊的孩子,譬如我记忆深处的蕾儿。

那时蕾儿总是用它带着乡音的“官话”给我们这些孩子讲故事,那些故事至今已不大记得了,我能记得的,是高中以她为原型写过一首《月光女孩》:

当月光挽起发髻

掠过昔日最后一缕温度

唇齿间的乡音

缓缓划过屋檐下痴痴等着的流光

当纱窗余温

漫浸过最后一缕诗行

香案袅袅升起的时候

我把心

俨然留在那个叫

“月光故事”的地方

至少有十年,不曾见她了。不知她过得怎样,已经嫁作人妇,还是等在老地方。

有时我想,乡音是一首韵在骨子里的诗。

门槛壁立的慈母盼着采颉山花的儿子回家吃饭,那分明透着莼菜的油香。

大山里歌吟的丈夫,犁铧下走过的日子,我那调皮的妹妹还唱着山歌么?

有母亲的晚上月亮溜过席苇,她也有过蒹葭苍苍的年代,父亲的一张电影票就将她娶过了门。

年轮不露痕迹,时光打马而过,当他们不再年轻,她的内心深处,还记得舞袖翻飞,为父亲再来一支《荷包绣》么?

当她惦起脚尖,等着那个穿过长江和黄河、来到耳边的电波时,她分明感到老了。

她走过的故事,会融进血脉,跨过黄土高原,越过秦岭莽原,顺着秦淮河的桨声,成了一曲乡音。

此刻我脑后,乡音荡漾,荡入梦乡。

童年故事

有好多地方的乡关走过了我的童年。那曲是我的脐带,安西是我的“红娘”,勃格达峰是我的喉咙,陇原大地是我的脊梁。

这些年来,我之所以梦回萦牵着的,不仅仅是儿时记忆中月光漂白下的高原隘口,

陇中庙宇旁的一侏苜蓿,亦或冰峰雪崖下的的祖宗魂灵,这些交织于巨大空间里面有的景色,

从我出生之日到站在杏花芳菲里傻笑,俨然赐赋于父辈们予我的精魂血脉,在我这些年的乡关里,来回而过。

如果说这夹在藏南湖光与杏花掩影间的几次来回,是一种乡野式流浪,那么这条物化了的,我的人生的第一次山路,还是一个太狭长的存在。

安居的童年是我的向往,但立刃于秋揪槐叶里,簪缨游龙式的旅程,和着一路一路的乡关,在旷野穹庐里枕石蔌流,虽不是马背上的孩子,却是乡关万里,跌跌撞撞走来了。

山里人的犁铧下走过许多日子。我喜欢仰望高山,不仅仅是因为文圣峰有美丽的传说和桃花山佳人的绝代。

儿时看山,看过苍山暮色,听过空山鸟语,不只是为了这青青苍翠,而是为了这青山背后,无尽的厚土和那片走出大山的梦。

我和我的行路,不仅仅是所谓一个人的江湖,父辈踏过的疆洲和家族漂泊的内陆,亦非声声呼唤着的心底歌和梦里家,而是我和我的乡关梦。

乡关很远,透过浑浊的目光里没有它的影子,乡关又很近,梦里母亲的炊烟和婵蜕的耳鸣,仿佛又是多年以前。

十年一觉的酣甜,正因为有这些青山的呵护,为此,我真应该感谢山,感谢这茫茫一程给我的青涩记忆。

塞北有许多拒绝不了的歌声,这是古老而忧伤民族最初的坚守。

先祖遗风扑面而来,这定格于地理坐标内的深喉,袖舞间轻淡悠美的素白,俨然化同于我所深居的厚土,与我的土地和皮肤相连,是赭黄,涌动着某种宗族的颜色。

譬如,耿耿秋夜里肆虐旷野的秦腔,譬如,皮影戏里穿插着的评弹。

而我影响里最深的,是这首《陌上桑》:

陌上花开蝴蝶飞,

江山犹是故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

游女还歌缓缓归。

几代人齿间辗转的歌声,就这样不露痕迹地唱走了我的童年。

童年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

它是一个渡口,一个人将从这里出发,从少年走向青年,从父母温暖的臂膀下走向独立的人生,包括再延续新的生命。

因此,它充满了期待的焦虑,沁人的温馨,也有回忆的苍凉。它能奏出最单纯最震撼人心的绝响。

 读书故事

远方的孩子,一次读书便是一次远行。

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是一年前夏日的某个午后。

从中国西北的省份、那个偏南的小城,越过黄河的泥泞和长江的深怀,看这些远山逐渐退后,眼际平原辽阔,生平的初见才刚刚开始。

远行的意义,在于走过以后,还有我的背影在路边、在田野、在河边,在梦的身旁。

离开的那晚,父亲和我推杯把盏,互叙情愫,泪光点点,这在我生命中还是头一回。

我们说起这些年来的艰辛,不易,抱怨,隐忍。

那晚,无月,星斜。

不胜酒力的父亲已然喝醉。他和衣而睡,梦里不断,阑珊一片。

我从凌晨出发,妹妹跳着我的行李,走完了那条山路。

那晚,山风好大。

看着妹妹羸弱的身体,立在风中摇摆的身影,

旷野里的一盏电灯和起伏的鼻息,

突然感觉到这个家族的重担一下子挑到了我的身上。

尽管我声声呼唤着,没有长大。

然而这一切我尽力承受着。因为这一切的开始,那么美好。只要乡音不逝,只要故土犹在。

一切故事都是成长的故事。

我所谓的成长,不单单是身体的渐渐拔高,或者身份证上年龄的增加,那是一种内心的坚韧和人格的高度。

际兹俪赋神游,且把枉世雄心换了流年走马,

无论天涯海角,总于默默中忽觉背后,有千万绳索系着。

这剪得断的脐带和忘不了的怅结,仿佛是我思绪无法解开的悖论,构筑于我的精神圣殿之上。

所以,当我在路上无助,至于孤独时,我听见了,声声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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