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徐顿挫,一唱三叹
《伶官传序》是北宋一代文学宗师欧阳修为其历史著作《新五代史·伶官传》所作的序论。传述伶官之事,但序则针对后唐庄宗李存勖而发,言其作为一个政治家却耽于逸乐,因宠幸伶官而迷乱政治,结果导致身死国灭,文章借史实引导人们鉴往知未,促人警醒。
苏洵曾评价欧阳修的文章是“纡徐委备,往复不折”(《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具有短文“尺水兴波”的本领。《伶官传序》作为一篇精妙的史论,感慨淋漓,气盛神旺,藏锋敛锷,吞吐抑扬,确可反映出欧阳修的为文艺术方面的纯熟。
文章开头紧扣“盛衰”二字,拈出“人事”和“天命”两个方面,提出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的尖锐命题;接下来围绕“盛衰”,扣住人事与天命,叙述史实,印证观点;然后又紧扣“盛衰”,以唐庄宗兴衰成败的正反两方面的生动事迹作对比,进一步阐明“忧劳可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一“自然之理”;最后扣住兴亡,引出古训,推论出教训,深化了开头提出的观点。
在天命与人事的矛盾中,欧阳修强调人的努力与奋斗的重要性,作为一名封建士大夫,殊为可贵。由此也可见他的文章构思立意之高远。但是《伶官传序》的真正魅力,还在于它在艺术上的高妙。欧阳修以激情运用夹叙夹议之笔,叙事简明生动,说理深入浅出,文气感慨悲壮而酣畅淋漓,又自有其疾徐顿挫,一唱三叹之致。
《伶官传序》很短,但短短的文字,却处处洋溢着作者的褒贬抑扬。后唐庄宗的盛与衰,成与败,信笔入文,“波澜开合,如在江湖之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姜夔《白石诗说》)。作者成功运用层进、抑扬手法,使文章层层推进,高潮迭起,人物形象亦在前与后,成与败的艺术对比中,如浮雕般自然呈现,给人以造型飞动,立体感异常强烈的鲜明印象,更让读者体验到文学作品造型美的妙处。古人以为:“抑扬尽致,俯仰雍容,逼肖龙门(指司马迁),此六一(欧阳修别号)公生平最得意之笔,学者当百读不厌也。”(清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卷十五)
文章开头妙用虚词,“呜呼”一声,于强烈的感慨中提出盛衰之理的问题,虽为议论而情韵毕现。继而用“虽”字一转,撇天命而直切人事,即使上下文紧密融合,连成一“气”,又调节语气,蓄养文势极为充沛。“方其”所领几句,相对较长,气势舒缓,是为扬,“及”字领起的十个四个句子,先写庄宗之败,再写庄宗失败的原因,最后写惨败之悲,可谓一抑再抑,语气急促。忽又以“岂得之难而失之易于人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反诘,再引古训作答进而推出教训,语气再由急促而转舒缓。句式如此的富于变化,使文章显得低昂反复,感慨淋漓,纡徐宕漾。难怪苏辙说欧文是“天才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了。(《欧阳文忠公神道碑》)
清人沈德潜盛赞《伶官传序》,说它“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可谓是对欧阳修文的最高评价了!
附《伶官传序》原文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