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岳 母
岳 母
刘景岗||湖北
2003年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阳光映照在开满油菜花的金灿灿的原野。送岳母出殡的队伍开始向丁刘村墓地前行,整个村庄顿时咆哮起来。锣鼓声、仪仗队奏出的沉重的哀乐声、家家户户点燃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似乎要把对岳母逝去的追思与悲痛大声量地,争先恐后地倾诉出来。更为壮观的是随着出殡队伍的缓缓前行,自发尾随的乡村邻里把出殡的队伍越拉越长。远远望去,那支队伍长度不下三百米,这意味着整个村庄的全体男女老少都加入了这个出殡的行列,他们中多数人脸上写满了庄严与肃穆,也有人在不停的抽泣与呜咽。
我的岳母是一个一字不识的文盲,也是一个裹过足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小脚女人。就这么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农村妇女,靠什么力量在她去世后能将这么多的人凝聚在一起,共同追念她、哀悼她,依依不舍地为她送上一程?
她的慷慨大度、乐善好施是一般人不能做到的。
城里人聚会,不择时间,只是找一个由头开一个party,在吃喝玩乐中办完要办的事,很功利。而乡里人聚会只可能是逢年过节,一般在清明、端午、中秋、春节,在这四个传统节假日里,在外工作的亲人带着儿女回到老家探亲访友,欢聚一场。
这一年中的几个节日,是我岳母最期盼的日子,因为她知道,亲人们都会陆陆续续地回到这个小村子啦!早早几天她就开始忙上忙下,首先是备足酒肉鲜鱼和各类菜肴,然后将存放了多日的锅碗瓢盆全部搬出来,洗个干干净净,再将屋里屋外打扫个干干净净。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我心里还犯嘀咕,一家就一桌人,何必摆这么大的阵仗?后来我才知道,岳母家是节日里回家探访亲人们的中转站,固定进餐点。我岳父在这个村里是大姓,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哥哥,五姊妹的子嗣很发旺,每到节日,家族一般有二三十人回家过节,多的时候甚至超过四十人。这些人充其量只是到大伯家报个到,送点节礼,一转身就到岳母家了。大家都亲切地叫岳母为二婶娘(我岳父在家兄弟排行老二),记得岳母老家故居是两栋两间瓦房,还算宽敞。每到节日,异常热闹,有打麻将的、有聊天的、还有小孩玩游戏的。岳母满脸写着兴奋与快乐,穿梭于人群中,一会儿提桶水,一会儿从后院子里摘一篮菜,一会儿切肉、杀鱼,忙得不亦乐乎。在那饥荒的年代,享受一顿美食且人们要饱餐一顿,是需要大量的肉鱼饭菜的,这一诉求在场的客人都十分自信,二婶娘做的饭菜不仅美味,更重要的特点是丰盛,保证所有的客人吃完还有剩的。在我的记忆中,每到节日,这里一般要摆三桌,有时是四桌宴席,一摆不是二天就是三天,而岳母最担心的不是人来多了,招呼不住,而是担心他们有人会说二婶娘今日的酒宴让我们没吃饱喝足。也许是因为在这里更可以找到一种其乐融融的亲情,亲人们的这种约定俗成的聚集方式持续了许多年。
即将过春节前的腊月,是岳母最忙的一个月。在这个传统节日即将到来的时节,岳母总在腌鱼、腌肉,晒爆炒米的饭蒸子,打糍巴……她总将这些年关食品备得十分充足。其实,家里除了她以外,加上大哥大嫂一家人在内不过八个人,而且,大嫂也跟她一样准备了很多年关菜品,她干嘛要花那么个功夫呢。后来我明白了,二婶娘在这个五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里是慈善与大方的代名词。一年四季,无论是隔壁左右还是村前村后,哪家的小孩中午放学没吃的,就拿上碗来到二婶娘家,那绝对不是乞讨,他们自然得像在自家一样。泡上一碗白花花、香酥酥的炒米,吃了几口精致的腌菜,腆着鼓胀的肚子,抹一抹嘴上残留的食渣,又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了。可以说,这个村子的每一户多多少少几乎都得到过二婶娘的恩惠。
岳母家有别于其他农户的在于岳父在外工作,所以岳母手里总有些活钱。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开始大量使用农药化肥,那不仅要计划,而且都是要用现金买的。乡亲邻里购买这些农资,只要手头差现金,就自然想到二婶娘,而且只要开口,二婶娘一般是不会让人失望的。因此,每年下来,家里总有些欠账。记得有一次舅兄要去收,岳母说:“钱借出去就不要准备别人还。他们有钱自然会还的,没钱还他就再也不会第二次向我借钱了。”从此舅兄再也不提收账的事了。
妻子家里的人还给我讲过许多岳母乐善好施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妻子家的大姑妈解放前嫁到一个非常显赫的家庭,解放后自然陷入贫困潦倒的境地。大表哥念书很厉害,家里无钱,小学、初中、高中岳母全程资助,五十年代初即考入一所大学。窘迫的家庭,已让他放弃了再继续读书的念头,并将弃学的想法告诉了岳母。岳母听罢,用坚定的口气对他说,孩子,能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读书的花费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为你想办法。就这样,她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圆了大表哥的大学梦。
她的睿智聪慧、通晓大义是出人意料的!
她没读过书,却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当年,她膝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她种点责任田,岳父在仙桃一个镇上的食品所(后来改为食品公司)当个小领导,工资收入不过40多元,家里不算宽裕。但她义无反顾地将一个个孩子都送到学校,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能读到高中的女生可谓凤毛麟角,一个五六十人的班级,女生往往不到十分之一。1972年我的妻子就读了高中,这种做法打破了村里女孩不受教育的传统,当时,来自外部的阻力还是挺大的。村里的很多人开始上门劝告:一个女孩子让她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岳母回答,我们家的姑娘儿子一样都是要读书的。劝起不了作用,就在村子里造舆论、造氛围,抱怨岳母不识时务,不识趣,岳母也不予理会,最后,连家族内的人也开始反对。当时农活是很累人的,因为岳父不在家,儿女们都读书去了,农活落在了岳母一个人的身上,重活累活,往往靠家族的邻里的男壮劳力帮衬一下,自从我妻子上高中后,他们集体抵制,不再帮助岳母干繁重的农活了。他们说,这么好的劳力,她都养着护着,我们为什么帮她。岳母无怨无悔,自己一个人硬是将那些繁重的农活扛下来了。
作为地道的农村妇女,她没有过参加社会活动的机会和经历,但她却鼓励儿女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丰富自己的人生。我的妻子于1974年高中毕业,当时女高中生少得可怜,一回村,村里就要她去大队做村官,又招惹村里一些人的闲言碎语。岳母对她女儿说:“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别理睬他们,好好工作,把控好自己做人做事的分寸就行了,我相信你!”
岳母坚持让儿女读书的主见,让他的几个孩子都读到中专以上的学历,不仅两个儿子参加了工作,有一个还走上了领导岗位。她的女儿也十分出色,做了不到三年的村官,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考上了中专,成为全村唯一一位恢复高考制度被录取的幸运之星。而三年的村官经历,为她参加工作之后成为一名行政管理干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是靠岳母的开明与睿智,改变了一个农村女孩的命运。从此,村里人上上下下,对岳母刮目相看,他们从开始的不理解到最后的认同并上升到钦佩!
她直面苦难,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更是惊天动地。
1966年,中国大地上流行一场大瘟疫——脑膜炎。这场灾难不知夺走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也不知让多少人无法治愈留下后遗症。这场灾难无情地落入岳母家,她膝下的两个儿子国权和国荣都患上了脑膜炎。她的小儿子经过治疗康复了,二儿子国权通过治疗保住了生命,却留下了痴呆的后遗症!
一个聪明可爱、健康活泼的孩子突然间痴呆了,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相信,她心中一定会有很漫长痛苦的煎熬。首先是无法接受现实,然后是怎样去面对这个无法逃避的灾难。放弃吗?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坚守,有多难只有天知道!岳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坚守,她用她那孱弱的肩头,扛起了服侍这个痴呆儿的重担。从此,无论春暖花开还是天寒地冻,她总陪在他身边,精心呵护着、耐心守候着。有时她像一名护士,为他擦洗在外跌倒和误伤的伤口;有时,她像一名保姆,为他洗漱,修剪凌乱的头发,整理杂乱的房间,清洗脏乱的衣物;有时,她像一名教师,不厌其烦地教育他不能骂人、打人,主动去招惹他人……她始终就是一位慈母,时刻都在抚慰着他,用温暖的母爱去捂热他那冷寞的心。在她精心地调教下,我的这位舅兄除了智商仍如一未成年的孩子外,没有暴力倾向,没有对人说过不逊的语言,没有在外面招惹过是非。记得我每次到她家,这位舅兄对我都是笑脸相迎,十分绅士,相信他内心一定没有多少痛苦,他只是与世无争地生活着,享受着母爱的温馨。试想,将一个痴呆儿培养成这个模样,一个母亲,该有多少迷茫与失落,经历了多少痛苦与折磨,付出了多少精力与代价!
艰难的时光就这样缓缓流淌着,突然有一天岳母刚出门办点事,回来就不见二儿子的踪影,直到晚上仍不见他回家。全家上下及村里立马派人到处找寻,两天以后,终于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是溺水而亡,至今无法解释,他是怎么溺水的,死去的样子仿佛还很安详。以我的判断,是否有可能是我的这位舅兄那天突然良心发现,认为自己再也不能这样折磨母亲了,觉得自己死了,对自己尤其对母亲是一种解脱,进而慷慨赴死。送葬的那天,痛失儿子的岳母哭得呼天抢地,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惜将周围的人都感动得哭了。
我原以为舅兄的去世终于使岳母解脱,从此,她可以有一种轻松的活法了。出乎意料的是生活对岳母异常残酷,就在我舅兄去世不过两年,我的岳父因脑溢血中风偏瘫了,照顾偏瘫丈夫的重担又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岳母的肩上。
岳父虽然偏瘫,但神志清醒,他非常讲究卫生,每天得洗澡,换衣服,大小便也要人帮助。当时,我和妻子想到岳母太累,就把岳父接到我们家,这样我和妻子下班后可以帮助照顾一下,分担一下岳母的负担,住了不到半年,岳母不肯连累我们,坚决不同意住在我这里,又搬回那个曾经让她受尽磨难的丁刘老家了。
由于岳父有病,我们回老家就频繁一点。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岳父穿戴整齐,很精神,也很快乐,完全找不到病痛压抑下的消沉。他通常是坐在老屋门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戴着老花镜读书看报。那时我刚调入市委办公室,我将我写的一些在省级报刊上发表的文章给他老人家看,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岳母用餐巾纸在不停地为他擦试着不断流出的口水。他开始十分快乐地笑着,接着又哭了起来,我诧异地问岳母这是怎么啦?岳母笑着对我说:“你爸爸现在碰到特别高兴的事都是先笑后哭。”
岳父先于我岳母离别人世,他走得很安祥。尽管中风偏瘫,但我岳父的晚年在我岳母的精心照顾下是幸福的,不仅身体得到较好的看护,他的精神也是饱满而充实的!有这个结果岳母当然功不可没!
我不能想象照顾我岳父这十三年,我的岳母经历过多少磨难!但我从来没有在我岳母身上看到她的沮丧与悲愁,她总是那么精神矍铄,以乐观向上的姿态示人,我时常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岳母的身材十分瘦小,一双小脚连走起路来都一颠一颠的,而就是在这瘦小的身躯里却释放出了一种无比巨大的能量,令人敬佩,让人臣服!
岳母以善待人,修得高寿,她去世时八十三岁。去世的那天我在她身边,看着她合上眼,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在她下榻的床边长跪不起,泪止不住地流淌。我在想世上更多笔下流芳千古的母亲是成功地哺育出了达官、显贵、巨商、名流的女性,我不知道她们是否真得比我岳母伟大?我又在想,中华民族之所以能矗立于世界之林,华裔这个族群之所以能像蒲公英一样,风把他们飘到哪里,他们就可以在哪里生根、开花、结出丰硕的果实,那多半是因为有很多像我岳母一样的母亲,是她们撑起了这个种族的一片蔚蓝的天!
图片/网络
作者简介
刘景岗,男,湖北省仙桃市人。1958年3月生。大学学历,中文专业。当过知青,教过书,做过机关文字工作,担任过镇党委书记,市人社局长,市人大副主任,现退休。在职时,发表过作品多篇。
长|按|二|维|码|关|注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冬歌文苑工作室
名誉顾问:戢觉佑 李品刚
文学顾问:周庆荣 王树宾 白锦刚
法律顾问:王 鹏
总编:琅 琅
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主编:石 瑛 赵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