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三国

​三国演义好就好在半吊子们给它的那几个罪名:“捏造历史”,“张冠李戴”,“脸谱化”,“斗将、兵力浮夸、呼风唤雨不真实”。

正是因为这些,才让小说好看,才让人们爱看、爱讲,现代社会还包括了一个爱玩。

正是因为兴趣,才让人去啃枯燥无味的史书了解三国。

而且,这几条里面,三国演义可以说是平衡“历史性”和“趣味性”上面做得最好的,有的地方甚至为四大名著之魁首。

一条条说。

1. 捏造历史。

三国演义有没有自我发挥?当然有。

但是该打的仗都会打,该赢的赢该输的输。再想让刘备赢,也不可能凭空让关羽干翻曹仁怼掉吕蒙来。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是真难,说岳把岳飞写死了不痛快,就弄了个岳雷北伐,作者在嘴上过过把金兀术骑屁股底下的干瘾,这类现象在历史演绎小说中比比皆是。

而三国演义,你把发生过的战争以及胜负拿到历史书上对,【基本上】是没有错的,顶多是夸大了胜利结果,或者多描写一些失败方的勇敢和悲壮。神如诸葛亮,北原渭桥的失败也忠实地写下来了,该过不了陈仓,再有千奇百怪的招也得被一个没描写过的郝昭挡住。作者个人的发挥是不怎么影响结果的,比如赵子龙单骑救主,这本来是有记载的,作者进行了一番想象,把过程写得扣人心弦,但是这场仗的结果还是刘备落荒而逃,这作者不会改,赵子龙再勇猛,也不能锤杀百万兵。

而且有些时候,读者以为是捏造往往是自作聪明。常说演义黑曹操,然而曹操的事迹恰恰还往往都是在历史上有影子的——读者自己不知道,罗贯中也很无奈啊。

2.张冠李戴

这个往往根本不是问题,而是读者反而感受不到作者的巧妙。

比如曹操进攻吕布的时候,综合裴注,有好几种记载,一会儿吕布定计,一会儿去求救,一会儿出去断粮,直接看史书会觉得乱七八糟,但演义就把它们很巧妙地串在了一起,调整了时间地点和顺序,让前后的衔接变得自然通畅。你在读这里的时候,感觉到了突兀和不正常了吗?然而在史书中,它们是支离破碎的——这种浑然天成的移花接木,赞赏还来不及,怎么可以批判呢。

空城计,也如前所言,是有记载的,只是裴松之认为不实。但这段故事经过润色之后非常精彩,就被留下来了。罗贯中可不是草包,他觉得不靠谱的史料他是会选择放弃的。比如马超飞扬跋扈被关张教训了的那个传说,这其实很适合加工来表现关、张、马的性格,但是关羽根本不在成都,罗贯中也就不用了。

3.脸谱化

这个常常被拿出来批判,说演义把人写得不像人,但我却觉得这恰恰是演义的功劳,演义的目的与其说是真人描写,不如说是让我们记住这一个个鲜活的名字,拥有共同的想象。而为了立住这种文学形象,势必要着重描写其最鲜明的性格。

关羽骄,张飞躁,赵云沉稳,这些性格没被史书明确描述过,但是加上之后,在没有带来太大问题的前提下,为许多情节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明确的逻辑性,这是很了不起的。

而且,这些性格让人物形象变活了。我们一说高宠、李元霸,第一反应就是“能打”,但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呢?想不出来了,能打的人多了,是五大三粗的还是猿背蜂腰的?是诙谐有趣的还是严肃正经的?是一脸正气的还是獐头鼠目的?说不清。但一说三国人物,比如张飞,那就是个大嗓门,大胡子,瞪着双眼,黑灿灿的一张脸——因为这家伙是个一言不合就吹胡子瞪眼的急性子,这个形象也就很容易想象到了。

从古代的连环画到现代的游戏,一画这些形象,总免不了受到这些性格描写的影响。实际上关于张飞的形象,恰恰还有完全不同的说他是个小白脸形象的记载(虽然不怎么靠谱,可以追溯到杨慎),但是这种形象和急躁的性格对不上,对不起,人们不认。

被赋予了不同性格之后的形象才是鲜活的,才是能够让不同的人产生共同想象的作品。你随便找个哪怕是不认识字的中国人来,他也能给你把关张诸葛说出个七七八八,换别的时代的别的英雄人物可能么?

光说好汉力气大能打是没用的,你可以说我可以说大家都可以说。要给他安排上倒拔垂杨柳、景阳冈打虎这种具体的事情才能让人物有独一无二的特点。同样,光说“莽汉”没用,要想塑造“性子急”,就要有性子急的事情来,“我去屋后放把火,看他起不起!”当年我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模仿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人提,但大家都知道是张飞。只有有了自己的性格,以及独特的事迹展现这些性格,人物才立体、鲜活。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这一点上做得最好的是水浒和红楼,但三国也不落其后。尤其是不要忘了,三国写的可都是真人真事儿,是不能天马行空地随便发挥的,属于每个人的舞台相对很有限。

4. 不真实

这恰恰是我最喜欢三国的一点,就是它把“不真实”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不出圈的程度,做到了艺术化和真实性的高度统一。

只要是小说,当然就不真实,要真实看什么小说呢?小说本来描写的就是人们想象的世界。

真实的战场是什么样呢?没经历过,但怎么着也不会是这边一将那边一将大战五十回合,带的兵全是拉拉队。

——但是,这么写有趣啊!

我们今天有电影电视,有游戏,能给你展现那种千军万马,古代可没有,单凭一支笔一张嘴,就是他会说,听众也不会听。写成这种英雄单挑的形式,真实吗?不真实。但是听众能把自己代入进去,能想象到。

那边说谁谁一声令下,左边方阵开始前进,右边弓箭手开始和前队互换,过了一阵子,弓箭手开始掩护射击,左边突击队趁势攻城……

这种场面有“云长大喝一声,提起青龙刀来,只见白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敌将人头落地,敌兵四散而逃,关公大喝一声,都不敢动。”方便读者想象吗?尤其还是在没有影像光靠文字的前提下。

所以对战争描写,像前面那种没多少,像后面那种反倒在各种小说中比比皆是。就是描述行军布阵的描写,也往往是写得非常玄乎。八卦阵,几块石头的迷宫就把陆逊转晕了?水浒的混天象阵,今日属金所以金阵有兵,这都可能吗?

(顺便说句石阵也不是罗贯中乱扯,是有诸葛亮用八阵练兵时候用的石头的遗迹的,所以罗贯中才这么发挥。参见 @FFF团长 的答案zhihu.com/question/2962 更加详细)

去看别的书,士兵的作用更没用,比如荡寇志,动辄几万大军挤在一个村子里,干什么呢?给鲁智深、武松加油,己方一输就四散奔逃。这种所谓的兵力不过是语气用词而已。

而三国演义反倒是比较重视士兵的作用的,曹操打袁术,兵、将都比袁术强多了,但是就得想出鼓舞士气的方式;赤壁之战,曹操兵力比孙刘联军多太多,所以他们就必须想出火攻的方式,关张、甘宁、黄盖再勇猛,能一人锤翻八十三万大军吗?——李元霸的世界里是能的,但三国就不能;诸葛亮北伐,三天两头兵又不够了,粮又不够了,在西城两千五百人面对司马懿十五万大军,关兴张苞咋不去玩无双呢?要是宗泽恐怕就该玩单骑踹营了,但是三国的世界里这是不行的。

换句话说,三国演义虽然有很多想象的不实际的东西,但是当矛盾上升到决定成败的时候,它写得是很务实的。赵云单骑救主我可以让你多砍几个武将痛快痛快,但是该跑总归还是要跑。

水浒在另一个方面做到了这种真实,好汉再勇猛,也是要吃饭的,肚子里没食就打不动仗;同样,也是要花钱的,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再好汉兜里没钱了也得卖刀、赊账、剪径、吃白食、去偷去抢;也是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任你林冲再英雄,牢狱里见了差拨也得乖乖低头;个人再勇猛能力也有限,鲁智深、武松抡开了几十人也接近不得,但被算计了,十几个做公的就能拿下。三国自然不用写这么细的事,但是上升到国家的人口、钱粮,可能数字是夸张了,道理却是完全一样的,再理想主义的人也要处理现实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兼具浪漫与现实主义”。

另外,更可贵的是,作者通过这样的描写,揭示了一种通俗易懂的朴素的历史观。如“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像说岳这种,过了半天干瘾,最后实在圆不回去了,只好让“前世神明”来帮忙,怪力乱神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神仙转世的设定,好玩是好玩了,却降低了思想的深度。

这一点上也不能怪古人,毕竟其科技水平是有限的。水浒、红楼甚至都不能免俗,水浒交代不下去了就“天罡地煞义气相投”,红楼也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前世如何如何的设定。

但是三国演义却做到了,它成功地描写了“凡人的战争”。要说神明影响,也就关羽还是死后追封的——这放到别的书里,不得好好说一番玉帝是如何让自己帐下大将投胎关家么,然而三国真没有。

(有一个有意思的事儿是,在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还真有点这个影子,是后来的版本把这个意思改得几乎没有了,可见三国演义的成功绝非一人之力)

遂令关平断后,公自当先,随行止剩十余人。行至决石,两下是山,山边皆芦苇败草丛杂。时五更将尽,正走之间,喊声举处,伏兵又起。背后朱然、潘璋精兵掩至。公与潘璋部将马忠相遇,忽闻空中有人叫曰:“云长久住下方也,兹玉帝有诏,勿与凡夫较胜负矣。”关公闻言顿悟,遂不恋战,弃却刀马,父子归神。

像南华老仙、于吉左慈这种,影响都没大到改变历史走向的程度,曹操本来就到岁数了,来不来左慈他也该死了,这类描写也就是把主要人物的自然死亡写得玄乎了一点罢了,甚至可以理解为曹操、孙策的幻觉。超自然力的影响最多也就是“风吹大旗”这类,或者是孔明用“缩地”戏耍敌军这种,顶多就是个小手段,并不能左右大局。诸葛亮呼风唤雨,那是他已经看清楚了故弄玄虚;能掐会算,这也是靠自己的判断;问天借命,最后也没借来(这是一种欲抑先扬的描写手法)——战争的胜败是由双方的“人”的决策来决定的,考虑到古人对世界的认知水平,这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甚至演义中还有对自然科学的朴素的思考和质疑,秦宓逞天辩的故事中,作者给他加了一节,“盘古开天地,轻清者上浮而成为天,重浊者下沉而成为地,至共工撞断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既然轻清而上浮,又如何会下沉呢?”

今天来看这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们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才看得更高。

阿基米德的墓志铭是一个圆柱里面的内切球,因为他证明了这个球的体积是圆柱的三分之二,他对这个成果非常满意,决定刻在自己的墓碑上。

这用高中的体积公式知识就能轻松地证明:圆柱体积为pi*r^2*h,球体积为4/3*pi*r^3,代入h=2r即可。

但是如果谁自己想出来了这种证明方法,就自认为比阿基米德高明,这是一种非常狂妄的愚蠢——因为这两个体积公式,是阿基米德的贡献。

演义成书的时候,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还是对那些传说都深信不疑的混沌状态。演义在这种前提下的思考是一种逻辑的体现,其思想深度可以说跟伽利略用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质疑其理论的正确性相媲美了!

最后以一点儿“不友善”收尾。

网上张口闭口“演义都是假的”的人,十有八九是半瓶子还不一定到的那种,往好了说,他们只看过四大名著,不太知道同类题材一般的创作会写成什么样,更不用说自己去尝试创作一下了,往坏了说,四大名著都没看或没看全,跟风或者想当然罢了。真正对历史或文学有一定了解的,大多都是对演义抱有相当的肯定态度——不是不知道那是假的,而正是在充分了解了之后,才体会到了罗贯中把这些“假的”掺杂进来是多么的不易,其文学性的构思又是多么的精巧,让这些假的,看上去比真的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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