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老清明 新清明 南清明 北清明
正是清明。两广地区的人们极重视清明节,举家乃至阖家族集体拜山这天,堪称一年一度的盛大日子。广西很多地方更把清明拜山称为“做清明”,意思是说祭拜列祖列宗这件事无比重要,清明之际务必要做对、做好、做完。
南方人口中的“拜山”,我老家的说法是“上坟”。这其中的语义差别相当明显:说“拜山”,口气是肃穆的,态度是郑重的,所拜之“山”是需要敬仰的;说“上坟”,口气就平实多了,态度也很平易,所上之“坟”,也说不上是异常风景,或者可以说也很平常。这种差别是如何产生的?是南方多山、上一次山上的祖坟颇不容易,所以才有了“做清明”的郑重其事?还是南方人更重宗法伦理、家族传承,所以格外重视“拜山”?
当然北方还有“扫墓”一说,但我们村子里从不说“扫墓”,因为坟地里只有坟,没有墓。上小学和初中时,每逢清明节学校里照例是要组织学生扫墓的,但我们所扫之墓,和每家的列祖列宗并无任何关系。我们扫的,乃是革命烈士墓。
所以,按我小时候的理解,清明节是缅怀革命先烈的日子,与我们个人的生活关系不大。虽说父亲母亲也会去上坟,不过我们这些“革命少年”认为,上坟纯属封建迷信,扫墓才是革命行为。
有几年,清明节父母去祖坟烧纸也是要偷偷摸摸的,理由即是我上面所说的“封建迷信”。那时村干部经常奉命宣布村民日常生活中哪些属于“封建迷信”,除清明上坟外,中秋节拜月,大年三十放鞭炮,大年初一给父母磕头,大年初二家族祭祖,春节走亲访友互相拜年,去寺庙废墟(因为寺庙早已拆毁,只剩瓦砾土堆)附近烧纸烧香……也都算封建迷信,应从生活中彻底抹去。
我们的扫墓则是堂堂正正,热热闹闹。清明节当日,天不亮即赶往学校集合,然后列队,步行,边走边呼口号,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革命歌曲,向着四·二九”革命烈士陵园”进发。
烈士陵园在一个叫做“霍庄”的村子后面,距我们村约六、七公里,一路上要经过十来个村子。等我们终于踏上通往陵园的公路,即可见到四周到处都是通往霍庄的学生队伍。偶尔也可见到返青的麦地里有人烧纸上坟。封建迷信!我们立场坚定,很为那些上坟的人感到脸红难过,尤其想起自己的父母这会儿应该也在祖坟前磕头祭拜时,心情更是复杂。
如今红红火火的传统节日,小时候我们都是在封建迷信与革命行动的纠结中度过的。我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上坟烧纸之类是封建迷信,也不明白封建迷信为什么会与革命发生冲突。这个“封建迷信清单”似乎也从来没有定型过,一直处在变动之中。只不过这个“变动”,没有减少,只有增加: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宣布寻常日子中的哪些部分属于封建迷信,必须消灭。不明白?不用明白,相信就是了。前进的道路只需要相信,不需要明白。
要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不仅互联网时代到处都在争夺“注意力资源”,几乎每个时代也都在争夺,不过不以“注意力资源”名之而已。传统节日现在叫“节日经济”,当年叫“斗争阵地”,名号虽不同,但在吸引乃至争夺注意力方面都是一样的道理。
我发现农业时代的节日大都是需要人们暂时停下匆忙脚步向后看一会儿的,“拜山”“上坟”都是“向后看”,并希望经由“后看”实现“前瞻”,重新集结力量,再次抱团出发。只是这几十年间,节日的面目常常变幻,回想起来甚至有些魔幻。这些节日的命运以后又怎么样呢?“全球化时代的地方节日”会不会是一个需要不断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