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课堂｜贾母八旬大庆间的两件事：尤氏的遭遇和鸳鸯的偶遇

作者

梅原

组织之衰落，始于安享尊荣者渐多，踏实做事者日少。名利、闲暇，是人人都想要的。一般来讲，这是一对矛盾，可是在权力能同时带来名利和闲暇时，这又是一对统一体。当二者统一起来，追求者会更多，更加不计组织后果。此时如果组织管理者不正己身，反求之于严苛处罚基层员工，基层员工被逼迫太甚，可能导致祸乱。

《红楼梦》是一部奇书。经历的越多，读出的东西就越多。贾母八十大寿，贾府隆重庆祝。正式庆祝八天，筹备日期至少要提前20天，这时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过完生日还得收拾两天。这一场庆祝下来，持续一个月，对贾府上下是个大活重活累活。

王公贵族、家族亲友、家下人等纷纷祝寿。这样的要人大事多一笔带过，却用浓墨重彩写了两个人的故事，可以称作尤氏的遭遇和鸳鸯的偶遇。

先说尤氏的遭遇。贾母八旬大庆，尤氏就住在贾府帮忙。她要到大观园找点吃的，发现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她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这丫头找到两个婆子让去传管家奶奶，两个婆子搪塞丫头不去，被这丫头揭着弊病，恼羞成怒，说出“各门另户”的话。尤氏开始是着急，后面是恼怒了。然而她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让林之孝家的跑了一趟，她觉得不好意思了。尤氏虎头蛇尾的一场气，牵出了很多人，袭人、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赵姨娘、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贾母。这场戏，往往让人把焦点放到有心生嫌隙的邢夫人和当众被给没脸的王熙凤身上。然而细想一下，这事本身就是一篇文章。为什么是宁国府的尤氏遇到，为什么不是荣国府的主子们遇到呢？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荣国府的主子们，就不会发生这么精彩的故事了，因为就算是袭人要找人，婆子们都不敢怠慢。但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作者是要告诉我们，荣国府的主子们，没有一个人晚间巡视大观园，自然就不会遇到。他们或在忙着别的事，或在寻欢作乐，或在休息躲闲，或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尤氏是宁府的主子，相对于荣府的主子，她算是新上任的管理者，只有她才能遭遇这种情形。

因为上一层主子对基础管理缺乏关注，中层的管家奶奶越来越懈怠，基层的婆子小厮越来越胆大妄为。不出事是因为组织的惯性还在运转，还有不少有责任心的人。而一旦超出惯性的事情发生，出事则是必然的。

接下来鸳鸯的偶遇是对尤氏担心的一个印证，是作者在进一步点出，贾府的基础管理已经糟透了。

还是贾母生日大庆期间，鸳鸯晚间传贾母的话，来到大观园。要回去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左右，走至园门前，因为要小解，就拐到湖山石后，结果惊到了石后躲着的两个人，原来是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在私会。

这是发生在尤氏之后的事，已经有两个婆子因为懈怠、不敬被抓起来。可是这并没有影响守门的婆子把小厮潘又安放进大观园中。大观园里住的是什么人？是史薛林和贾府三位大小姐，是男性的禁地，就是医生都不能随便进的。婆子们毫无敬畏之心和守土之责，竟然敢私放小厮进来。既可以放小厮，就难保不放别人。倘若这小厮不认路、或者有心的人走到了哪个小姐的住处，让外人知道，贾府的声名体面就全完了。贾家基层已经混乱到了一定程度，丫头小厮婆子们互相串通，徇私作乱。

这件事为什么偏偏被鸳鸯遇到呢？作者至少在暗示一件事：连老太太最信任的鸳鸯，发现了这么严重问题，都没有向她报告，甚至暗示一下。贾府很多事，老太太是被蒙在鼓里的。

这两件事还不算完。就如鞭捻燃起一样，后面一嘟噜的炮都被点着了。

紧接着晴雯为宝玉免受检查功课之苦，教他装病，宣扬说是有人半夜跳墙进园子吓着了。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探春说出因王熙凤身子不好，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小赌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说探春还是年轻，阐释了其中的厉害：“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

贾母这一番大怒，治理赌博，拿三个有头脸的婆子做筏子，杀鸡儆猴。贾母的动作雷厉风行，但是效果如何呢？且看后面众人的举动。

贾母生气，大家皆不敢各散回家，在此暂候。邢夫人到迎春房里，教训迎春：“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当凤姐跟来伺候时，邢夫人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贾母这次发怒，整治基层，并没有引起邢夫人的共鸣，她在意的是她这房的人出事了，被别人、外人知道，自己没面子。且进一步激起了她对贾琏和王熙凤的不满。

接下来，她还激发了前八十回最惨烈的一幕。邢夫人派人将绣春囊送给王夫人，一箭双雕，既是对王夫人的责问，又是对王熙凤的抨击。

王夫人为洗脱自身的责任，做出了抄检大观园的决策。抄检的结果是打脸邢夫人，又是迎春的丫头司棋出了事。邢王二人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邢王的斗争揭发出了前面混乱的根源：高层管理者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才是基层混乱的根源。人际关系太复杂了，使得人人以自保、自利为目的，没有人把组织的事当成最重要的目标。

贾母查赌，有四大恶果：一是让经理人王熙凤的领导力和影响力受到质疑。看，你还是不行吧，管得一团糟，还得贾母亲自出手。二是王熙凤本人越发心灰意懒，看破了，自家养病要紧，便是好了，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三是高层斗争从隐性到显性了。抄检大观园，这是邢王二夫人斗法。四是贾母的势力被王夫人趁机削弱。撵出晴雯、芳官、四儿，晴雯是贾母看好，要给宝玉做屋里人的。怡红院剩下的丫头都是袭人的人了，而袭人是偏向宝钗做二奶奶的。挪出宝玉理由充分，这是切断宝黛联系的第一步。

贾母这次雷霆震怒，动的是树梢，树根没动。贾府人心更散更乱了。这段故事，或许作者是想说，就算贾母知道贾府乱的事实，也无可奈何了，贾府已病入膏肓了。

一个组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首先是高层管理者对业务和基础管理的掌控不够。贾母作为名义上的一把手，既追求闲暇，又不肯完全放权。实际管家人王夫人，大权在手，却想着躲懒和逃避。作为高层领导者，必须关注基础管理和核心业务，因为不关注本身可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其带来的效仿效应。组织里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基础管理和核心业务上，长久下去，必将会对组织产生致命的伤害。

中层管理者没做及时的适度调整。在岗时间与业务精度，是呈倒U型，从不熟悉到熟悉，可是到了一定程度又因为职业倦怠而下降。同时，长时间在同一岗位，容易导致尾大不掉的情况。

最关键是组织没有新的发展目标，因循守旧，人们的精力没有被吸引到新的开拓上，就只好聚焦于利益划分的内斗上。

说到底就是最高管理者缺少谋划和经营。噫，作为管理者，怎么可以既追求权力，又追求闲暇呢？这根本就不符合组织发展规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