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二卷 写厂史 5
四天时间,肖承均终于把稿子写完,只差标题需要斟酌了,他冥思苦索,想到了一个理想的标题:“一路劫波唱成歌”。“对!就是它了。”他自言自语道。他一直习惯用钢笔写东西,打草稿的绿方格稿纸用去了一本,他重新誊写的成稿也足有20多页,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收获,就如一辆牛车从麦田里满载而归。
他认真地写上标题,郑重其事地加上了书名号。文章内容则用了陆先生打油诗中仅存的经典句子作为小标题。然后他在谨慎审察后半截文章——
当年前妻所受迫害,被逼与他划清界限的种种景况。大儿子未出世就有一顶“反革命徒崽子”帽子等着他,而且一戴就是十几年。母亲离异,父亲进牢房,他的大儿子无奈跟着爷爷奶奶吃糠咽菜,到底还是饿死了。二儿子因为年龄小,就跟随着母亲去了青海,升学就业磕磕绊绊,前年的一次车祸夺取他年轻的生命。小儿子陆本茂是与第二任妻子所生,刚强唯物的陆天罡最终还是落入了世代单传的宿命。
老家里,从互助组,到初级社,进而是人民公社,土地公有冷了众乡亲的热情,组组社社不自主,加上过头征购,温饱远远不能解决。“三面红旗”、“大跃进”,“食堂”、“炼钢”,广大农村遭受荼毒。加上苏联背信弃义,撤回专家,断绝支援,从1959年至1961年期间,全国性的粮食短缺、饥荒,饿死病死不可数,饿殍无人抬。树无皮,地无绿,无数农村残垣断壁,千里无炊烟,万里不闻鸡犬声。家里杳无音信,大儿子跟着爷爷奶奶,也不知到哪里去讨食度日。
1962年秋,陆天罡来到省城的这家石墨矿厂,他天天劳动,已经劳而难动,还能动的人去爬山寻挖野菜野果,回厂记收以为考勤。当时每人一餐瓜干五六片,吃不饱就用盐水和菜团子补充。大伙盼着过礼拜,是为了能吃上一顿豆饼饭。因为饥饿,大部分老弱病残相继死去,冤魂幽幽!现代人怎么也想不到,成为现代工业支柱产业的这家老石墨矿,建厂的当初竟然逝去了那么多无辜生命。死去的人无棺无席,连夜搬尸埋到河滩。昨天对面还谈笑,今夜就送别永远不见了。他不记得埋过多少人,只记得春节过后调来了孟蒙写墓碑,所谓的碑,其实是些小木牌,好一点的是小石板。他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龙门原上土,埋骨不埋名。
这家石墨矿厂,工人大多是右派,多是妻离子散,天造一支光棍团。 独身的他幸运地得到了难友妻子的帮助,找到了第二任妻子王谨钰。为结婚他到单位上开具了一封介绍信,这一封信吓懵王钰家人,信上写着他的履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戴帽极右坐禁闭。没想到姑娘王谨钰铁了心,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愿意!”。这一封出自劳动教养所的结婚公函,可谓人间奇文。
被宣告永久劳教的陆天罡,在厂里,工作时间集中,空闲颇多,他坚持读书、写字、治印、吹洞箫自娱自乐,在箫声和雅兴中暂获得自由。1963年深秋,右派大队千人集中到“大厂”大院集体看晋剧电影《窦娥冤》,他联想到当年关汉卿,在当时华夏文化领域一片哑然,这是“文革”的前奏,进入“文革”后的亿万人民,只能看几个“样板戏”,故此“窦剧”也是中国人精神方面最后的晚餐了!
据某管教透露,某厂年创利润五万元人民币,他的厂子年创纯利润一百三十八万余元。他绞脑穷力干了二十年,所领工资每月34块5毛2,二十年来从未变。难友们把这工资戏称为:米法扫啦,就是——没法少啦。他在厂里十七年,主要从事碳化硅生产研究,这工作高温有毒。本厂的sic及sic特种产品,从无到有,从低级到高级,主持试验成功特种产品,他起了关键的作用。因为工作成绩突出,历年荣获立功等多项表彰。
当时的原料车间,产量翻番成了“标兵”。因为原料微粉超标准,透气不良导致喷炉,“卫星”高处事故频频发生。他对此提出质疑,招致一轮一轮的批判,说他:“不自查喷炉事故,还嫉妒先进车间,真是反动透顶!”他不信邪,亲自调运三四吨原料进行扬场、抽粉,试验证明就是原料微粉超标。有一次骤然炉喷,他接到停火命令,慌乱中按错了按钮,致使百吨原料爆炸,集光束击中了他休克在绝缘台下。幸亏另一位“右友”把高压控柜快速修好,控制了灾难的扩大,免于上级的通报批评,他也免于一死。可是从这以后,他夜里经常做噩梦,惊骇大叫以至神经失常半年多。这时,“文革”正闹武斗,血腥战火烧遍了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