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联合报》:三十年前,那些探亲血泪
黎建南
我是养父带大。一九八六年中秋,他似乎知道来日不多,将所作诗词全部烧毁,仅留一首词《台湾行》,要我在他往生后,设法交给他大陆子女,词的最后一段是“一抹荒烟烟断浦,回首不见江南路;故国河山谁为主?今人尤比前人苦,玉勒珠鞭权且住,住!住!住!何时归去来时处?”
县内有位老兵曾是我养父传令兵,有次来县党部时,我把养父这首词送他,他一看就泪流不止。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四日,“政府”宣布解严,身为党书记已知要开放探亲了,正准备告知那位老兵,忽接电话:“书记,有位住在山上违建的老兵过世了。”我说:“叫服务站过去帮忙。”他说:“听说是您亲友,而且现场…”我立刻赶到半山违建,墙上写满他把养父词缩短的:“一抹荒烟烟断浦,回首不见江南路;含泪忍痛权且住,何时归去来时处?”让人惊骇的是他最后是把手指咬破用血写,我眼泪直流说:“您为什么不能再等几个月?”
十月十五日,探亲办法通过,我通知养父他比老兵有福气,但两周后,养父安然离世,我对着他遗体吶喊:“您为什么不能再等几天呢?”
十一月二日,红十字组织开办大陆探亲,几位老兵却直奔机场柜台要买票,没有任何证件,只拿着一张报纸说:“政府”准了,“政府”准,我去接人。柜台小姐对我说:“他们很不讲道理。”我回她:“是你不懂情理。”
冲动老兵让你哭笑不得,冷静老兵则让你欲哭无泪。一位老兵找我,说他矢志“忠党爱国”,所以拟一百道可能会被问的问题,他草拟了答案,请我改一改,看是否合适?一位老兵偷偷交给我遗书,说他杀过共产党,已有最坏准备,又怕家人担心,所以遗书交给我。
几个月后,探亲老兵陆续归来,我更纳闷。有人去前笑嘻嘻,归来哭不停;有人去前哭不停,回来笑嘻嘻,原来每人家庭遭遇不同。一九八九年,我怕大陆会关闭探亲大门,也想把养父遗作交给他大陆子女,辞了职务于一九九零年踏上大陆。
回来时在香港转机,飞机接连延误,航班大乱,一群老兵绕着人龙转来转去。一位老兵在转机柜台查询,小姐问他英文名字;他说,我干嘛要英文名字!小姐说你“出国”搭机就要!他说,我哪有“出国”,我是回家;老兵齐呼:“我们回家,哪有'出国’。”我过去帮忙处理。
两岸从转机到直航,老兵有人没心力、没财力再跑,有人能跑就跑,已成识途老马,而两岸奔波者,从老兵为主流,变成台商、年轻人为主流。
回顾三十年来,有幸能如愿探亲的,其心情让人感伤,而不幸未能等到开放探亲的老兵呢?他们简单的骨灰坛,与来台的本省先人,墓碑上的祖籍地刻文一样!都有“炎黄子孙不忘本”的心情,台湾的政客都不应该对这种心情侮辱与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