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7)
电视连续剧《血疑》剧照(来源网络)
7
多年以后,五伢子仍然记得那段时光,仍然记得,他是多么艰难地,在崩溃的边沿,苦熬着那些日子。他看着白月神志恍惚、郁郁寡欢,尽管心如刀绞,却仍要强作笑颜。他急切地盼着小欣来信,希望这些信能给白月带来一些慰藉。可是,当他再把小欣的信交给白月,她却随手搁在一边,懒得打开看了,表情冷冷的。他就悄悄等上一会儿,希望看到白月读了信后再放心地走开,可她始终都不理睬那信。他不知道,白月最后究竟看了那些信没有。他真希望白月读读小欣的信,并且最好能给小欣去一封信,召唤小欣赶紧回来,好好地陪陪她。
那些日子,五伢子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心。无论待在哪里,他都忍不住会想白月,想白月的病,想白月的死,想关于白月和他的,那些往昔的,点点滴滴的美好,他就直想哭,却又欲哭无泪。他想,无情的老天,为何偏偏要与白月过不去呢?难道,她的美丽、善良,让老天也嫉妒了么?难道,她对他五伢子的疼爱、偏袒,让老天也眼羡了么?
要不,要不就是他曾经对白月有过的冒犯,甚至说是——亵渎,让老天动怒了?可是,那都是他的错啊,应该教训、惩罚的,是他五伢子啊,怎么能对白月下手呢?
五伢子这么胡思乱想着,却根本不肯饶恕、宽宥自己。悔恨、愧疚,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噬咬着他稚嫩的心……
冬天不声不响地到来了,《血疑》还在播着,而白月却像一朵早衰的花朵,一天比一天枯焦,一天比一天委顿。可有一天,白月突然对五伢子说,你带我去三燕家,看看那个幸子吧。
他心里一顿,很快就高兴起来。他想,白月愿意出去散散心,总比老关在家里好。
那天傍晚,白月躲在里屋收拾了半天,就像过去每次出去看电影时那样。五伢子没有催促她,耐心地等着她收拾清爽。等白月出来时,五伢子发现,病重中的白月稍稍打扮一下,依然是那么漂亮。他不由恍惚了一下,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和昔日那个健康、快乐的白月相伴着,出门去看电影呢。醒过神来,他感觉到的,是锥心般的,疼痛和悲怆。
五伢子带着白月来到三燕家,三燕和公狗连忙张罗着,为白月在场子中间腾出一把椅子。白月安静地坐下来,紧紧裹住棉袄,不错眼珠地盯看着电视上,那个和她有着相似的相貌和不幸的女伢子。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失控地刷刷而下了。没等一集看完,白月就掩面跑着,离开了三燕家。一路上,她是号啕大哭着,走回去的。五伢子知道,白月自打县城回来后,一直就没有哭过。他想,让白月这么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也好,哭过了,她心里多少会好受一点。
看过幸子的第二天,白月终于交给五伢子一封密封好的信,托他上乡里把信发出去。信是写给小欣的。这让他十分高兴。他想,等小欣收到信后,必定会赶回来看白月。有小欣陪着,白月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心情就会好起来。
将信寄走后,五伢子天天盼着小欣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渠道上。可是,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小欣始终没有回来,倒是他的信越发来得勤了。五伢子愤愤地想:白月都这样了,也不回来看看,光写信有个屁用!他妈则直骂小欣没良心。他起初不肯相信小欣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可面对小欣始终不见人影的事实,他又不得不相信,小欣可能就是变心了。他想,小欣这样做,对白月可是致命的一击啊!
对小欣的怨恨,在他心头呼啦一下,就膨胀开来了。
奇怪的是,白月似乎并不太在意小欣回不回来,她一改往日的委靡,精神竟然振作了许多。她很配合地喝那些苦得不能再苦的中药,尽管她知道那些药汁并无回天之力。她时常沉浸在回忆中,有时也会和五伢子聊起往事。这些时候,她脸上便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生气,眼里也闪烁出一些幸福的亮光。
她说,还记得那回摸秋吗,那天晚上真是快活啊。可我真不该和你争高粱蔸子,应该让你吃的。
五伢子心酸得要命,惭愧地说,那天都是我不好,你把两个月饼都给我吃了,我却连个高粱蔸子都舍不得让给你。
白月说,也是在那个中秋夜吧,在芦村看电影,你可真够淘气的,故意躲起来不露面,可把我吓坏了,不得不覥着脸,去求人家小胡子,用大喇叭叫你。
他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在笑着,说,那次可便宜小胡子了。
白月又说,我能跟小欣好一场,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那天喊口渴,拼命要喝水,他哪有机会跟我搭上讪……
他说,这事儿,我也没料想到呢。
想起眼镜蛇小欣的薄情寡义,他就为白月感到难过。他又想,白月对小欣好,小欣辜负了她;白月对他五伢子也是再好不过了,可他,不也辜负了她?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把干过的那件傻事说出来,当面向白月表示深深的歉意,如果老是憋在心里,永远瞒着白月,他会愧疚一辈子。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再说,他又担心,这件事说出来,会让白月再次感觉受到伤害。她还经得起一丁点的伤害吗?
五伢子还在犹疑,白月又说话了:最近看电影,可看到放那个《出水芙蓉》?里头那个艾什么斯,究竟有多么漂亮?
这个问题,她不知问过多少回了。问头几次时,五伢子老老实实回答,没见放过呢。这些日子,因为没心情,他看电视很少,看电影就更少,也确实不见放《出水芙蓉》。可现在,他不忍心再说实话了,就撒了个谎:前日在闸村刚看过了,那个艾什么斯呢,乍看也不能说不漂亮,但还是没法和你比,她经不起细看呢!
白月笑了笑,说,是吗!咱们五伢子,也学会说乖话了。
他一脸认真地辩解道,我真没哄你!
白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散漫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外那绿树,那渠水,那大摇大摆踱着步子的鸡,那不紧不慢走过的水牛,一切都是老样子,熟悉而美好。白月就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五伢子,我知道,你一直就盼着,在大稻田里放一场电影,最好是放那个《出水芙蓉》。可惜,我已不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了。对不起呀,五伢子。真对不起!白月的话音带着无限的温情,却又透着无限的凄凉。
五伢子顿时哭出声来,边哭边说道,你会好起来的,小姨!还有机会的,我还等着,等你出嫁那天,放那场电影呢!他居然脱口叫出了“小姨”,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了。
白月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别哭,五伢子。你是个小男子汉呢,男子汉不兴哭!今后遇上什么事儿,也一定不要哭!……
第二天上学,他又接到了小欣的来信。看到信,他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想,今天回家把这封信交给白月后,一定要找她好好问一下,小欣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他如果没变心,为什么不赶回来?如果变了心,为什么还要一封接一封地来信?
他没想到,这些问题,白月已不能回答他了。当天放学回来,他远远地就看见,白月家门前围着一群人。他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由一路小跑起来,他跑得跌跌撞撞,路得两腿疲软,跑着跑着,就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
白月走了。倔强的白月,勇敢的白月,脆弱的白月,在这个清冷的冬日,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早早地离去了。五伢子扑倒在白月的床前,哭得撕心裂肺。他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白月昨天对他连声说对不起,竟是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当晚,他满怀悲愤,给小欣写了一封短信。他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恶毒的字眼,把小欣骂了个狗血淋头。在写信时他情绪几欲失控,真恨不得把眼镜蛇小欣捉拿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第二天一早,他就托人寄出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