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昭君永失望月楼 九

昭君永失望月楼

张天敏

九

北雁南归尽，霜霾已满天，草甸上又一度寒冬来袭。

冷风嗖嗖的严寒，是从胡人夹着膀子缩着头的怂样显现的。他们都没有穿棉袄棉靴，一件空筒皮衣，跟知了壳一样不贴身，冻得够可怜。

可怜人必有可恨处。昭君半年来的寡妇门前，就受够了荒蛮的胡人纷攘。小单于因受到她百般的责难与羞辱，才没敢来非礼。可老单于的弟弟却来了两回，出言要睡美嫂。昭君对这个蓬头垢面的老莽汉，不是吵骂，而是抡起棍子打了出去。

较难对付的是老单于的副手，屠龙利夫，还是什么贤王级的。他手插皮衣里上门来，无端的眯笑汪在浮世的脸上，皮肉不附的惺忪样，很假。昭君心起警觉，并没迎他进屋。利夫自己进去坐到床边，指指旁边叫昭君挨着他坐下。昭君心设防备，站在门口冷冷地问：你有啥事，说嘛。

利夫抽出插在皮衣里的手，拿出一个小包，慢慢打开，亮出里边的金银首饰，又诡笑着招手，示意昭君坐近些给戴上。

昭君往后退了两步，站到门外，窘着脸说：谢你了，我老干粗活，一介烟火柴妇，怎配戴那宝物，你去送别人吧。说罢冲着外边大声喊小汉文。

利夫站起来，欲上来拉昭君，恰好侍者领着小汉文回来了，愣愣地看着利夫。利夫干气地笑着，一边逗汉文玩，一边比手势暗示侍者出去。侍者没理会利夫意思。利夫说叫侍者去把他汗巾拿来。侍者对利夫的来意心知肚明，哪肯在此时离开昭君半步。急得利夫对昭君问候寒暖，问吃得好不好，夜里冷不冷。问到敏感处，语气颤动，神情异常。昭君冷言凉语怼过去：这不用你操心，我家有事，你该回去啦。

一个跟过老单于，名叫师伢也虎门的保镖，吃罢晚饭来了。此人五大三粗，魁伟彪悍，进来却笑靥诡秘，大虎变小猫似的，且是带醉送肉来的。虎门一来就坐那撩。撩妹词很简单，前两句是想啦爱啦什么的，都还能忍。往下浑素乱搭起来，想你了，要睡了，撩到不堪听闻。昭君收拾东西的动量大起来，摔打衣物，抬步转身，处处带火星。那虎门仍厚着脸不走。昭君暗掐小汉文屁股，引得大声哭号，也没惊走无聊客。

这时，小单于骑马从外边奔来了，瞪着眼勒得马头对准包房高昂起。接着猛甩响鞭，炸雷般的叭叭声，震得天崩地裂。保镖钻毡缝溜掉了。

昭君门前清静下来，可以好好坐下来给小娃做厚棉衣。她算着日子，交腊月就离年不远了。汉朝人的佳节快到了，节日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春联放爆竹。江南一带还要跳丰收舞，吃腊肉，杀灶鸡，蒸各种形状的米糕。她记得年少时，父亲老为村邻写春联，在棱形红纸上写福字旺字或寿字。不知现在还写不，父母亲身体都怎样啊。昭君一心想回老家去，堂前尽孝，陪二老过晚年。

这一切都注在汉宫的批文上。可那位奔长安送呈文的侍者，怎么还没见个影。路上平安吗，何时返回呀。

漠北这一带从来不过年节，连端午和中秋也不当节日，包括老人小娃的生日也不过。他们推崇的是杀了外域头领，抢来漂亮女人，扒出汉墓里的金银器具，才会万众出动，在场上奔跳推搡，撂跤或压谷堆，尔吼大叫地庆贺。

一天，草甸上围了一大群人，昭君还认为是庆祝什么，可又听到里边有惨叫声，杀猪宰羊似的号。侍者来报，是小单于杀了几个来这骚扰的胡人。

说话不及，小单于就把血淋淋的人头扔到了门前。

昭君还在心惊肉跳，小单于笑嘻嘻地摆着膀子进来请功。

昭君不敢往外看，失声大叫：你干的啥黑心活，快弄走！

小单于说：这是为你除患的。

昭君说：我何患之有，有也不能杀，杀之患更深，血腥天良毁。

小单于还要论理，昭君边撕抓头发边声嘶力竭地尖叫：你杀人不眨眼，是虎是狼还是恶魔呀你！

小单于撤腿跑人。

昭君认为胡人因大量肉食，杀人如麻，才无法与野兽分开。她过去曾在心里骂他们刀客，现在又送个绰号：野兽。自己再不脱离这地方，也将不知怎么做人了，也会远离人性，甚至会疯掉。

温厚慈祥的汉家女，一下子变出多个面孔，多重古怪的脾性。过去的委婉淑娴消失了，新推了一张拖长绷紧的黄病脸，眼里有饿狼在黑夜里才露出的绿光。为了守护自己的贞节与温柔，女人在变成一只狼时，已将温柔活活扼死。

从单于杀人的恶习里，昭君预感到以后推行并引进汉文化，会难上加难。因小单于会作梗，也因自己再也没有耐心持守了。但她坚持要小单于把死者的尸首对接好，用大皮张包裹起，拉到坡丘外的树林里掩埋成坟。并到受害的家属门前请罪。小单于都照着做了，这为她内心的创伤，稍得治疗。

她面向南，双手合十，闭目默念：如汉风难拂胡地，吾必归汉度余生。汉元帝，你知否，孤落漠北的王嫱心有天愿：

带小娃兮，人向南。

匈奴离兮，刀客远。

别荒蛮兮，奔长安。

会知音兮，表心愿。

栖江南兮，宅青山。

帝知否兮，天已然！

几天后，侍者挟汉旨回到了匈奴。黄沙落满了头，脸上被砂子刷出一层黑渣。加之满脸汗水，头发蓬乱，眉头紧颦，人更憔悴枯瘦。侍者待栓马转眼看到包房，却站那迟疑起来。

昭君看见了她，惊喜的喊她名字：梅枝儿。名叫梅枝儿的侍者，是几年前汉元帝亲自为昭君挑选的侍卫，即女保镖。其他两位，一个是巫医，管医养病疗，膳茶膳食的。另一个侍奉昭君妆梳洗缝的贴身杂务。昭君自从把乞归呈文交到梅侍卫手里，就认她是个闺蜜。不管她路上看不看文字，都会感知到自己与汉帝的隐情。

此时，侍卫听到昭君唤，心更忐忑。她拘谨地走过来，木着脸扶昭君进了包房，即跪于地上，低头呈上了汉帝圣旨，便双手捂脸抽泣起来。

昭君接旨读了“从胡俗”三个字，笔体很陌生，她有点不相信是真的。她内心曾设定一个现实，元帝会接她回汉。一队人马出长安越沙漠，过草甸到匈奴部落，有侍者扶她风风光光地上马离胡。她会在长安打马停步，至玉阶前去见凝神凭栏的元帝郎。他已扔掉朝政，万机不理，毕躬亲迎。但她却不愿再入宫，因为她不好意思将失贞不洁之身涉染。她只想看一眼他，或坐于亭榭品茶倾聊，聊完又是分离时。她要回到江南望月楼，在那等他的情诗。如果他想追随而去，必须弃帝位，沦为民夫。这有点像梦，有虚恍的光影在晃悠。因为元帝他有皇权山重，不一定愿意舍繁华。可那样更好，自已可以静宅望月楼，阅书读经，教养儿子，从此少了千缕相思苦，万重心事累。

侍卫仍在抽泣，泪水从指缝里漏出来了。昭君才又低头看汉旨，忽感三个字如三块冰雹，从天砸了下来。先是劈头盖脑地砸，后落到心上，冷彻骨髓。几个月的盼望，心里热度一直在升，三个字带来的冰火温差，激得她打起颤来，肝肠一寸寸崩断。她极力镇压情绪，隐忍着旋在眼眶里的泪，把侍卫扶起，问：汉元帝在干什么呀，他还是个男人吗，为何不救我于水火？

侍卫神色戚然，低声说：你再听我详述，元帝驾崩数年，现由成帝坐朝，汉宫已非昨日。

这消息比圣旨样的冰雹更大，昭君扑嗵落座床上，目光滞呆。直坐到侍者为她端来茶，才回过神来。泪水如断线之珠，顺脸颊流下。她艰难的自语：

原来长安已改朝，

元帝辞君去仙瑶。

汉宫冰雪人情薄，

痴女枉情天涯飘。

吟罢，她即感背部凉气上窜，心肝在碎，碎碎的渣屑满地零落。模糊的命运背景忽有雾霾笼来，没了天地和方向。再往南看时，只有望断的雁阵和西风，或风沙漫漫里的万里悲愁。

可匈奴这边呢，是井坑旁边埋伏的魔狱，是谁也搭救不了的鬼曹魔府。她忽然感到一切光都破灭了。元帝撤手西天，也带走了半生的苦爱。现必须斩断长安旧情，直面身边现实。可当她回头来看周遭，纵是将毕生的肝脑都涂洒尽，也想不透为什么胡人要将后生的旧母后，改成屈辱的新王后。

侍卫起来了，拭了泪，低头站她面前待命。昭君叫她去洗漱更衣吃东西，接着把小汉明交给侍者抱好，她一个人往草甸上跑去。侍卫喊她过来，耳语几句，然后把汉旨收藏好。

昭君走到部落外，小汉文追上了她。昭君手拉汉文走到菜园边的坡上，站那往南看了一眼，心事浩茫如海。可她不愿随着情绪再想下去，她是来找个无人处好好哭一场。可她转过身来发现汉文不见了，去寻时，见他正朝一个人奔去。是小单于手拎一只鸟在不远处引诱。小汉文快快跑过去，喊：兄伢，啥鸟。说着伸手去抓。

小单于把鸟举高了些，说：以后不准叫兄伢，要喊父王。

小汉文收回小手，站那仰脸看鸟。小单于动手推他一下，说：快喊父王，喊了给你玩！

小汉文还在痴痴地看。

小单于把鸟狠狠摔到一块石头上。鸟头当时流血，双翅颤抖着想飞，没飞起来，脖子就蔫耷下去。

小汉文哇一声哭起来。昭君冲上去拉住他就走。

小单于问：你家侍卫带回的批文，得呈来。

昭君拉汉文走得更疾。汉文只顾回头看鸟，被拉得踉跄跟跑，一屁股摔倒地上。昭君揪起来连拖带拽，见鬼似地惊乍着，逃开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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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三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