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是豪迈不羁的侠客;年老时,是退居吴下的遗老

作者:桃子,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01

仁宗皇祐四年壬辰(1052),我出生在一个武官世家,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算是个名义上的贵族。

我爹娘给我取名“贺铸”,希望我寿比金石固。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走颜值路线的,但是我爹告诉我,其实我长得不丑,只是我的颜值一般人欣赏不来罢了。长相这种东西已经是既定事实了,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提升自己的才华和内在涵养。

所以在我刚满七岁的时候,我爹就亲自教我作五七言律诗,并天天检查和督促我。当时的我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教我习文,我们不是世代都从武吗?

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重文轻武的时代,文学之士极见贵重,而武人颇为世俗所轻。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也不甘心以后就做一个武夫,所以自那以后我便抓住一切空余时间在房间里练字读书。

十四岁的时候,我随父亲赴官来到沧州。在那里,我“凌高瞰海日”而油然生出了“径欲穷扶桑”的豪情壮想。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火红的太阳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的样子,一片祥和美好。

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誓死守护这片大宋河山,守护这份美好。

只可惜少年时期的英雄梦很快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父亲去世了。

父亲走后,家里就像垮了一样,整个家全靠柔弱的母亲一人支撑。

十七岁那年我想出去看世界,于是我离开家来到汴京,结交到了很多任侠好义的朋友,我们肝胆相照,重义重诺,有着天不怕地不怕,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少年意气。

我们常常一起驾车出游、相约酒吧、外出打猎,日子恣意又快活。

那时的我不会想到,这段少年时期不曾特意珍藏的时光,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成为黄粱一梦般的存在。

02

二十岁那年,在母亲的操办下,我完成了我的冠礼。

母亲为我取字“方回”,这二字出自西汉刘向的《列仙傅》卷上,表达了母亲希望我平安到老,守住贺家门户的愿望。

这一年,我由门荫入仕,授右班殿值,监军器库门。

我不甘心做一名武官,但是家里的情况实在窘迫,我不得不接受这份工作以维持家用。退一万步说,凭我的能力以后再改从文官也不成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做官,虽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但我还是愿意以百分之百的热情投入工作。同事里不乏有些权贵,他们大多目中无人,欺软怕硬、攀附高位者、说的很多话也不太中听。

贺某一生求直,遇到这种事岂能袖手旁观,所以我一般都是掀起嘴皮子分分钟教他做人。

我以为这样做是在肃清官场风气,应该会得到领导赏识,然后步步高升。

可惜现实却恰恰相反,从仕的二十年间,虽递升了四次,但一直是个官位低下的小武官,每天做一些繁琐无聊的工作,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人在失意的时候都会去回想曾经的美好,那时我就常常想起当初与五都雄俊一起举酒畅谈,为不平之事怒发冲冠,挽雕弓如满月,荡平狡穴的时候。

昔日的恣意潇洒,如今的失意落魄,两种情感混杂在心间无处消解,我只好将这些复杂的情感倾注到我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中去: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很多人告诉我,在职场混就要懂得看局势,别动不动瞎掺和那些与你无关的事,要学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

其实我何尝看不清局势?但我就是不服。

但解征衣平酒债,莫随肥马作尘纷。即便处境艰难,我还是不愿成为那阿谀奉承,攀附权贵之流,不愿弃掉我的铮铮傲骨。

艰难的处境虽没有使我让步,却在一点一点地消解着我曾经那股子“有幸报国,不负少年”的热情斗劲。

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虽百邪,难避也。我曾以为,我可以抵挡邪恶坚守本心,现在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邪恶。

我只能一边坚守着,一边承受着。

后来,我的处境愈发艰难,就连我的好朋友李昭玘都看不下去了,在为我代笔所写的《上李邦直书》中写道:

迫于致养,遽从一官,监门管库,義苟不辱,坐则如窘木索,动则與輿皂等勤。一忤上官,诃诋隨至。且虞诛责之不可脱,则无以事亲畜妻子。故垂头塞耳,气息奄奄,崛然自奋之心,日以微矣。

我的境况就像贾谊在《吊屈原赋》写的“腾驾罷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一样, 让跛驴去去像马一样拉马车,却让骏马吃力地去拖盐车。

我屈辱又悲愤,明明我有一身才华,可却没出可施展。上天何其不公,有些明明没什么才华的人做着美官,而真正有才华的人却做着小小武官。

可即使是地位卑下的武官,我也不能潇洒地把离职书拍在领导的桌子上说出“老子不干了”这样的话。陶渊明之所以能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他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作为后盾,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了全家生计我只能屈就于这个职位。

不甘心、悲愤、委屈、沉郁,种种情绪杂糅在心间无法排解,只能向我的好朋友们发发牢骚。于是我当即拿出纸笔,写下一首《送寇元弼王文举》:

甘心折腰膂,为饱来西楚。

始验釜生鱼,还悲厕中鼠。

(节选)

我静静地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轻轻叹气,曾经那个呼鹰逐鹿,使酒任气、充满雄心壮志的少年,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03

元佑六年六月,吏部又差我出任衡州衡阳熙宁监钱官,可是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年老,妻子生病,孩子体弱,就连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这样的境遇让我想要改从文官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好在我有一群仗义的好朋友,两个月后,在资政殿学士李清臣、翰林学士范百禄、苏轼等人的举荐下,我终于改入文阶。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心、悲愤、屈辱似乎都消失了。一切都在变好,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或许我能像唐朝诗人高适那样,否极泰来,守护年少时期的豪情壮志,在晚年的时候取得一番功名。

喜难抑于心间,遂拿出纸笔作了一首《易官後呈交旧》:

当年笔漫投,说剑气横秋。

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

聊辞哙等伍,滥作诗家流。

少待高常侍,功名晚岁收。

那美好的想象虽总似璞玉皎洁不染,但其与现实总有一道深深的鸿沟。因为自己的身体情况愈发不好、任期将满、和母亲去世等因素的影响,我这几年基本就在这条名为“仕途”的路上原地打转。

我的官运并没有因我改入文阶而亨通,“少待高常侍,功名晚岁收”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罢了。

04

数十载的挣扎,各种失望的积累,使我在出世和入世两种想法中反复徘徊。或许我的命运似乎早早地就藏在了曾经写的那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中,只是我一直对君主、对朝廷抱有期待,所以才一直执拗地不肯放手。

如今想来,人生本就短暂,何必活得那么累。翻过一页,才能书写另一页。像陶渊明一样回归田园,种田砍柴,种菜养花,茶余饭后和妻子散步聊天,闲暇时驾一叶扁舟游湖,难道不香吗?

脑子里这样想着,手里也不得闲,挥笔撒墨写下一首《除夜叹》:

安得一扁舟,浮家乘兴东。

江山此深隐,终老为田翁。

春秧二顿苗,秋获期百锺。

稚子课樵汲,壮妻兼织舂。

行歌沧浪清,卧快柴桑风。

(节选)

写完之后我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没有钱。

没有钱就没有田,没有田我还怎么回归田园。

好在在回归田园这件事情上上天对我格外宽容,就好像这才是我真正的归宿一般。

五十八岁那年,我终于攒够了买田买地的钱,无情的现实也终于让我下定决心回归田园。

不久,我便告老退休,退居吴下。

虽然最后我选择了退居吴下,但这并不代表我选择了出世,帝都依旧是我每个夕阳时分不自觉遥望的地方,大宋依旧是我心里最牵挂的一部分。

排办张灯春事早,十二都门,物色宜新晓。金犊车轻玉骢小,拂头杨柳穿驰道。

莼羹鲈鲙非吾好,

去国讴吟,半落江南调。

满眼青山恨西照,长安不见令人老。

——《望长安》

我倾尽半生想要在朝廷上挣得一席之位,实现抱负,最终却落得两手空空。

渐渐地我明白了,报国之心未必要表现在一番惊天动地的壮举里,其实也可以把它藏在那涓涓细流的情怀里,实实在在的小事中。

所以在归隐后我便潜心于读书校勘,以另一种方式,为大宋、为后人,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作者-

桃子,永对万事万物抱有一颗敏感之心,写一手有温度的文字以馈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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