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一出场,《红楼梦》的节奏就变了 | 跟着红楼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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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是不是真像很多人说的那样节奏缓慢?如果你没有读进去,或者拿它跟《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故事做比较,那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红楼梦》开场时,甄士隐贡献了大半生的遭际,才有了横遭不幸带来的彻悟与放弃。他那被拐卖的薄命女儿,也只能等长大后重新出场,成为薛姨妈家的香菱,在拉长的时间轴下,再增加些波折起伏的命运,才能显出造化弄人的悲哀。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那位贾雨村落魄时的故人,如果不是非要攀扯往日那点稀薄的交情,也不至于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用完即弃。

好故事总是酝酿于时间的河流之中,最跌宕的起伏发生在当下,它的张力却源自构成其前因的过去,并扩展到一切发生后的未来。所以,有故事的人物,至少得有“过去”。

宝玉刚出场时,他的过去无非是衔玉而生的传奇起点,为了增加他的“过去”,曹公又赋予他神瑛侍者的前世背景,即便如此,他的人物形象还是单薄。他只有在成长和经历中,一点点增加自己的故事,才能让人持续聚焦,在关注中产生各种复杂的观感,从而成为一个立得住的故事角色。

所有的成长皆是如此,所以,当曹公接连描写这些还过着贵族生活的贵族儿女时,除了舒缓,也很难表现出别的节奏。这些人物的过去太单薄了,除了小打小闹的小心思,还能给他们安排什么既符合身份设定又能让人感到离奇的情节呢?

年龄不是问题,背景才是障碍。

黛玉再小性子多,也不可能像晴雯一样叉着腰骂小丫头;宝钗再心机深厚,也不可能像袭人一样悄悄暗度陈仓;探春再精明泼辣,也不可能像她的生母赵姨娘那样絮叨些不上台面的计较。

所以,《红楼梦》只能通过小人物的出场,增加波折,调节节奏,制造全新的生命体验,让你在快要逼近贵族生活烦琐缓慢的审美疲劳时,猛然一惊,又清醒地投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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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钟、金荣、刘姥姥、贾瑞、多姑娘、贾芸、小红……

《红楼梦》看过一些章节后再回头盘点,你会发现这样的调节时不时就会出现,每个小人物都夸张而奇特,让人在蓬勃的故事张力中,充分感受到人性的多样化。这或许就是那么多人既要吐槽《红楼梦》不好读,又总做不到弃之不读的原因之一吧。

《红楼梦》到了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又有较为明显的节奏调整,情节密度陡然升级,因为讲到了贾芸和小红,两个小人物的故事。

这一回中,落魄的贾芸总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他向贾琏求差事,差一点能成,但终究是无果。他折腰向亲舅舅求助,却一文钱也借不到,反遭一通羞辱。但是,当他带着满腔羞愤,堵着满腹烦恼离开舅舅家时,却因不慎撞到醉汉倪二,峰回路转,意外得到了帮助,解了燃眉之急。

这样的际遇何其离奇,却又丝丝入扣,合乎某种人性,充满真实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中的意外之喜,虽然总能在许多人讲述过的模式中找到对应,但个性化的细节,还是让关于贾芸的情节,在贾府的贵族生活中显得那么别具一格。

贾芸依附贾府这棵大树,他的命运起伏,也跟贾府的实权人物紧密关联。

他起先求告贾琏,却接连被告知继续回去等待,一再失望之下,他终于知道还是要去奉承琏二奶奶。可是,为了弄点银钱买礼物讨好凤姐儿,他又经历了至亲舅舅意想不到的冷漠和邻居倪二意想不到的仗义。

贾芸遭遇的两个意想不到,看起来就是老话所说“远亲不如近邻”,但实际上又充满偶然性。如果倪二没有醉酒,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看两人言语间的情形,倪二并不了解贾芸的事情,他本是个放高利贷的泼皮,贾芸跟他不至于有什么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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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市井泼皮,阴差阳错救了贾芸的急。就像谁也没想到,日后会是那个困窘粗俗的村妇刘姥姥,成了凤姐女儿的救星。小人物的命运里,埋藏着大人物命运的线索。小人物的复杂性,也是人性复杂的真相。

这一回里,还有丫鬟小红的故事。

贾芸甘愿以儿子自居来攀附宝玉,可是宝玉没真把他当回事。他以为宝玉叫他在外书房等着,是真的要他过来说话,可其实,宝玉说过就忘了。贾芸苦等宝玉的时候碰到小红,求她帮忙给宝玉带话。这时候,小红没欺负贾芸也没欺骗他,告诉他实情,给他出主意,让他改天再来,免得在这里挨饿空等。

对比刘姥姥初次登门时在大门口就被人搪塞戏弄的情形,这个姑娘算是很不错了,口齿伶俐,说得清楚事儿,还没坏心眼。

但是,转眼她就被别人欺负。

小红是宝玉怡红院里的丫鬟,但是地位不高,平时不在宝玉跟前侍奉。这一天恰好宝玉身边的丫头都各自有事不在,宝玉口渴,喊人倒茶,小红便上前奉茶,让宝玉认识了她,顺便,她还真把贾芸来等候过的消息告诉了宝玉。

这时候,秋纹和碧痕两个丫头回来了,看见小红在宝玉房中,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还专门等宝玉睡下后,去找小红盘问缘由。

小红也不过说了实情,却被秋纹啐了一口,痛骂一通。秋纹还让她拿镜子照照,看自己配不配端茶递水。秋纹和碧痕你一言我一语,不依不饶,仿佛小红侵犯了她们莫大的利益,可她们终究说不出,在那种情形下,是否就该让宝玉空等着。

宝玉向来认为女孩子最美好,但人性的真相总是处在美好与丑陋这两个极端之间的中间地带。所以,看似完美的宝钗让人望而却步,那种疏离感格外坚固。

小红听见宝玉叫人,便趁机上前,的确是心存想要职场进阶之意,她不过是想抓住机遇,也没有使心眼诬陷别人,她又有什么错?但故事不是道德审判视角下的标杆,秋纹和碧痕的刻薄,符合她们的身份背景。

她们有她们的格局,有她们的视野,有她们作为宝玉身边丫鬟的骄矜,也就有她们对小红的刻薄与打压。

谁也不完美,谁也不全然无辜,这才是小人物故事的精彩之处,不完美、不理想中,都是人性的真实。

- 作 者 -

木小六,名刊资深编辑,专栏作家,2002年摘取甘肃省白银市文科状元,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供职于《读者》杂志,寻章摘句,且编且读,在文字里虚度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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