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轲:老姑夫(下)主心骨断了,挣钱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老姑夫(下)

齐云轲

让老姑夫不能省心的还有小儿子。

大儿子景德很争气,高中没读完,知道家里经济拮据,下边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父母的负担很重,就主动辍学出去打工了。打工两年,挣到了一些钱,除了交给父母一部分,让家里翻盖房屋外,他还买了工友手里急需转让的货车,给人家物流公司跑起了运输。由于勤恳能干,景德深受老板器重,老板不仅给他开了高工资,还将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了他,不久住在了一起,一年后回家完婚。

结婚后,景德开车跑运输,妻子在自家工厂里当会计,小日子过得风风火火。又过两年,有了个儿子,日子愈发有了奔头。景德很理解父母的难处,除了给家里拿钱外,还对父母说,家里翻盖的四间平房他不要了,留给弟弟结婚用,自己将来在哪发展还说不了,有可能不回河南老家了。

这让父母心生愧疚的同时,又长舒一口气。

小儿子景华初中没上完,就被老师送回了家,说是他将一个班里男生欺负过来完了,女生的头发辫子也被他剪了个遍,这样的人确实是不能再上学了。于是,十五岁的景华从此告别了学习生涯,彻底踏入了社会。出去打工吧,年纪小,父母不忍心,不出去吧,天天在家里晃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景德想让弟弟跟着自己打杂,满十八岁后学开车,姑姑舍不得小儿子小小年纪就出去打工,于是就让他在家帮自己卖肉。

做生意时,通常都是姑姑吃完饭将生意摊子出来了,景华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洗脸,到灶屋里吃母亲留好的饭。吃完饭,他磨磨蹭蹭,到十点多了,才走到肉架子那,帮母亲做生意。有时候还没到那一会儿,景华就说:“俺妈,马上就晌午头了,你回家做饭去吧。”

姑姑看看手机,说:“还没十一点,慌啥?等一会儿再回去,再说你才吃了饭还饿肚子吗?”

景华揉揉肚子,说:“饭有点儿凉了,我吃了肚里不得劲,你回家下面条,我想喝点热汤了。”

见此,姑姑唉声叹气地回家去了。

其实,景华急着让母亲回家是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母亲一走,肉架子这就剩他自己了,卖的钱多一点少一点,谁也不清楚。他就趁机往自己裤子布袋里装个三十二十的。这样一来,到晚上他又可以出去跟一帮子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日摆了。

几乎每天的晚上,景华都会和几个同村及邻村的辍学小子在一起瞎日摆。他们在某个没大人在家的伙计家里,兑钱买来卤肉、火腿肠、泡面、脆皮鸡、花生米,还有啤酒,吃吃喝喝。有时候,他们还斗地主,钱是光出去不进兜,无论输赢,钱都拿出来,结束后买东西大家一起吃喝。所以,天天玩到半夜三更,第二天早晨起不来。

有一年的深秋,派出所打电话让老姑夫去交罚款领人。老姑夫很诧异,急急忙忙带着钱来到了派出所。到那才知道,原来是景华昨晚上伙同几个狐朋狗友一道去剪径被捉了。

景华他们最近手头紧,但是吃喝惯了,赊不来账,就动了歪心思。他们趁初中学生夜自习放学回家,提前拿着家伙埋伏好,待猎物进入埋伏圈,就一起出击,将其围起来,逼迫他们交出身上的伙食费和零花钱,并威胁说:“谁要是敢说出去,老子打断谁的狗腿!”

结果,两个照着手电筒来接孩子的家长过来了,问:“干啥哩?干啥哩?”

已经得手的景华他们忙往外逃去。家长带着学生一起去追,一个家长跑上前堵住了去路,学生们“嗷嗷”叫着虚张声势,将“劫匪”们困住了。另一个家长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警车几分钟后就到了。

老姑夫得知详情后,简直是怒不可遏,他万万没想到儿子景华小小年纪居然成了剪径的劫匪了!在派出所,要不是民警拦着,他就对景华打开了。经过民警苦劝一番,老姑夫算是忍住了,骑车带着儿子回家,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景华被老姑夫送上了长途汽车,去找景德。

景华二十五岁那年,结婚了。此时,景德的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见儿子们成家立业,老姑夫很高兴,为了让儿子好好过日子,他找人在村南头临近官路的麦地里盖了三间瓦房,搬过去住。这样,不仅可以让儿子独立,也方便了自己做生意。肉架子往门口一摊,生意就可以做了。随后,他又在瓦房边盖了一大间房子作为杀猪的地方,算是将大本营挪到了南地里。

这以后,老姑夫的干劲更足了。常常忙得忘记了什么是日,什么是夜了,虽然辛苦非常,但是愈发有了奔头,心里头敞亮啊!

可是美好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老姑夫的天就塌了下来,砸得他瘫在了地上,久久难以动弹,他是动弹不得,也不想再动弹了。

先是昳丽旧病复发,再次住进了湖北武汉的大医院,整整二十天,命虽然保住了,但是身体的痊愈却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没有结婚成家呢,难道就这样拖着病秧子的身子过一辈子?这病,医生说完全治愈已经不可能了,至少现在医学上还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也许以后还行。可是,大姑父一家哪里还等得了以后。可是再可是,不等待又能如何?

“昳丽啊昳丽,是我毁了你啊!也许,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老姑夫常常无奈而又痛苦地念叨着,看着被病痛折磨的闺女,他宁愿这孩子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愿她遭受这么多的罪,作为父亲却眼睁睁看着她苦痛的样子束手无策!

咋办呢?

二十天后,从武汉回家调养,走之前,医生偷偷地对老姑夫说:“要有心理准备。”言外之意,昳丽的情况非常不容乐观,此次出院回家,很可能是让她叶落归根,毕竟在医院里耗着不是长久之计,一是钱耗不起,二是人讲究回家,在家里上路,是幸福的,也是所有人的梦想,谁也不愿去做孤魂野鬼。

悲悲切切回到家,姑姑和昳丽在家养病,老姑夫还是不能闲着,毕竟武汉一趟几乎花光了他几年来的积蓄,而且今后花钱的地方还有许多许多,他必须丝毫不放松地拼命挣钱,不然的话,一到急等着用钱的时候,再到哪里去借呢?亲戚朋友中,能借的都借了,而且借的钱还都没有还,咋还好意思腆着脸再去张嘴去借呀!

昳丽倒还是够争气的,一连过去了俩春节,安安妥妥的,没有出什么情况,亲戚们对老姑夫和姑姑喜滋滋地说:“再等等,可以给昳丽说媒了。”并且说出了合适的人家。

老姑夫听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是在宽慰他一家,人家不知道,自己难道还不知道闺女的情况吗?就昳丽这样,能坚持多活一年是一年,多活一天是一天,婚姻,与生命相比,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闺女啊,只要你还活着就好,就好啊!哪怕一辈子不寻人成家,爹愿意养着你,直至爹不行了,倒下了。不然,即使爹哪怕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好好的守护你,好好的陪着你。你是爹今生最执着的守护和生存下去的力量啊!

哪成想,昳丽刚好一些,姑姑又病了,住进了市医院。胃病、肺病、肾病、肝病,将年近花甲之年的姑姑被折腾得仿若失去了骨头,没有一点精气神了,之前一百三十斤的体重下降到了不足九十斤。姑姑面容枯槁,形体瘦弱,那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人不忍卒视。

老姑夫在医院照顾姑姑,昳丽自己在家照顾自己。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今天你家多做一碗饭给昳丽端去,明天他家改善了生活,多添一瓢水,给她端家里吃去。昳丽吃着大家伙做的饭,心里十分惭愧,也十分的感动,不停地说着“谢谢”,后来索性不开门了,她是个有志气的丫头,不想这样一直接受别人的施舍。

一天,人们突然间发现,昳丽竟然骑着三轮车拉着一袋子小麦,跑到街上换面去了。当天中午,老姑夫家灶屋里的烟囱里冒出了久违而温馨的炊烟。那以后,昳丽亲自动手,在自家的小菜园里种下了番茄、黄瓜、茄子、木耳菜、芫荽,还有小甜瓜、西瓜。萧索荒废许久的菜园里,不久就出现了那怡人的绿意和生机。

那片绿意和生机,让村里人看着,感到格外的欣喜和宽慰。

那以后,昳丽该赶集赶集,有些红白喜事需要参加的,她也替老姑夫出面参与。她是在用行动证明,虽然自己病过,但是并没被病打倒,而且正努力将自己拉到正常人的轨道上,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姑姑出院后,老姑夫看到闺女精神状态很好,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希冀,虽然今后是照顾俩病人,但是他还是没有完全丧失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畅想。而且,他早已意识到,这个家不容许他倒下,他的肩头上还有责任,还有对这个家无限的爱和情,他必须咬紧牙关努力地生活下去,并改变现状,给她们母女撑起一片天来。

老姑夫时光的美好停滞在了四年前的那个盛夏。

暑期的阳光,很毒,蝉鸣的聒噪仿若丧礼上的响器,轰鸣得令人悲痛而又烦躁不安。已经十来天不见一丝乌云彩了,庄稼地里裂开了一丛丛细密的口子,像电视剧里饥渴的灾民张开求助的嘴巴,干燥起了泛白的皮子。风,似乎已经忘却了光临人间,雨,应该是孩子似的犯错了,被龙王爷锁起来了,要么是该行云布雨的龙王爷一头攮到哪个角落里呼呼大睡去了,睡过了头。盛夏里,骄阳似火,地上拍土腾烟,人热躁得要跳起来,恨不得扒掉一层皮才凉快。但是,老姑夫一家的心却是冰凉的。

自从四月收麦时节起,昳丽的病就愈发沉重了。刚开始,她是白天睡觉,夜里精神,大家多认为她是像婴儿一样睡反了觉,没当回事。可是,后来几乎一天到晚睡不着了,精神得不得了,跟父母聊这聊那的,就是不消停;再往后,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又唱又跳的,天天谐吙着:“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飞高高,飞高高!”

老姑夫知道闺女的病又犯了,难的是,这回不仅是复发那么简单了,而是又增添了新的病症了。他赶紧带着她去郑州大医院去看。到那,医生让先检查一下身体,结果出来后,又留院观察治疗了几天,就劝老姑夫办理出院手续,认为已经没必要再治了。这位主治医生是老姑夫的驻马店老乡,了解到老姑夫的家庭实际情况,直接告诉他说:“大哥,把孩子接回去吧,真的,这病现在治不了,医学难题。啥也不说了,回去吧。”

老姑夫拉着医生的手恳求道:“老乡,你再给俺想想办法吧,哪怕让她再多活几个月,过了春节,她就虚岁三十了,咋着也得让她满三十岁了。”老姑夫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不满三十岁的未出嫁闺女死了不能进祖坟,因为还是个孩子。过了三十岁,再不出嫁,就算是娘家的人了,死后进祖坟就没有什么忌讳了。

老乡医生却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回到家,昳丽消停了,不蹦不唱了,只是呆滞着双眼,仿佛痴儿一个。过了端午节,她就几乎滴米不进了,偶尔喝一口两口奶粉或豆奶粉,输着营养液艰难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此时,亲戚邻居们来了,昳丽的银家叔叔、姑姑们来了,贺家的族人也来了,捎带来的大包小包礼物,在屋里堆成了小山,昳丽紧闭的双眼却是再也看不到了。关切心疼的话语,昳丽应该还能听见,要不然眼角怎会流出这么多洁净而无力的泪水呢?

到了五月底,多日不雨,天干物燥,偶尔刮来的一阵风,也是热辣辣的,更加让人暴躁。夜里,老姑夫将昳丽抬到了院子里,就着月光给闺女擦脸,一边擦一边念叨着:“妮儿啊,快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你大还要带着你去赶会,扯布做新衣裳啊!到那,咱爷俩晌午不回家了,就在那会上吃,你想吃啥,你大就给你买啥吃。你吃啥,你大我也吃啥,咱爷俩非把那老板吃哭不中!”

“唔……”昳丽喉咙眼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应该是对父亲话语的回应。

老姑夫泪如雨下,抛一把,又接一把,突然间瘫在地上哭起来了:“天爷吔,你咋叫俺摊上这病了呢!你叫俺爷俩换换中不中,别再折腾闺女了,叫我死吧。我五六十岁了,死了就死了,俺的闺女还小啊!”

哭声在这燥热的夏夜里高亢有力,令人心生凄楚,却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几天,就到了农历六月初,昳丽身下睡的床,被老姑夫从院子里艰难地挪到了大门外。老姑夫在昳丽的床上方用雨布搭建了一个长方形篷子,篷子的四角被绳拉着绑在了树上。

躺在那里的昳丽静悄悄的,已经再难发出任何声响回应亲人们的关切了。她惨白的脸,是那样的瘦弱,也显得格外的年轻,虽然再过俩月就要年满二十八周岁了,但她看起来顶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天虽热,她却没有流出汗,无论亲人们怎么呼唤,怎样与她说话,她就是无法作出回答。在她心里,肯定还有许多话要说,要与深爱着她的亲人们说,可是现在,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肯定在后悔,后悔着当初还能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跟亲人们说说话呢?为什么当初还能睁眼的时候,没有好好看看亲人们呢?现在,自己已经是嘴不能张开,眼不能睁开,甚至连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多想再看一眼这个五彩缤纷的大好世界啊!多想再在父母的怀里睡一觉啊!多想再跟小侄子、小侄女玩一番啊!

此生将去,注定难以瞑目,可是此去谁也拦不住、挽不回。

在亲人们的悲痛中,昳丽停止了费心费神的悔恨,轻轻地走了,仿佛又睡在了妈妈的怀里,是那么的安然沉静,那么的波澜不惊,那么的闲适自在,轻的像一片羽毛在风中飘浮着,晃晃悠悠地远去了。

那天,是我与伯俩人抬着昳丽上的民政局火葬场来的那辆车,送她最后一程的。感觉担架上的她很轻,轻得仿佛压根就不存在似的。是的,我的这个小表妹早已走了,这担架上什么也没有了。我抬头望望天,有一丝乌云在空中悠然飘忽,那定然是她,虽然已经走了,但尚未走远,因为还有许多留恋和不舍,放不下。

这一天是六月初六,她走的时候是接近中午的十一点多。下午五点多,乌云压下来,仿若夜色骤然间降临了,她的骨灰被接回来时,淋了一场雨,一场憋积已久的雨,像泪水一样凉,泪中还有风的哭声,是那样的凄切而豪放,叫人不忍卒听。

老姑夫站在风雨中,呆了许久、许久。

最后,昳丽还是被葬进了祖坟。老姑夫掷地有声地抛出一句话:“就算是我死后不入祖坟,俺妮儿也必须入祖坟!”

听此,家族里数十口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更何况是反对了。

就这样,昳丽在走后,名正言顺地享受了一种特殊的待遇。而这所谓的特殊待遇,于俺那个小表妹来说,或许是一文不值,或许她也压根没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只是静静地走了,轻轻地走了,走了,就走了,想回头看看,却也不能了。

昳丽走后不久,姑姑也病倒了。

本就一身病、身子骨弱的姑姑,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后,让她彻底熬不住了。闺女走后,尚不足百天,在一个秋风渐凉的午后,她也追随闺女去了,这一年她五十九岁。

送走了妻女,老姑夫站在秋冬之际的凉风中瑟瑟发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动力,愈发的苍老了,白发像韭菜一样努力地生长出来,叹息声更悠长了。

悲痛之后,老姑夫想找些事来做,却终究又无所事事。儿子们在外打工,他一个人在老家过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索然无味、无趣。想出去打工吧,年纪大了,谁还要啊!再者说,妻女在百天以内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出去打工还有啥意思?打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之前打工,是为了给妻女治病,现在还打工干什么?妻女走了,主心骨断了,生活下去已没有意义,还去遭那罪做什么?挣钱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就这样,老姑夫浑浑噩噩在家过了一年多,终觉得没啥意思。恰在此时,有人推荐他当村里的干部,他觉得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就干吧,再者说以前又不是没干过,有的是经验。

于是,在老姑夫花甲之年,又走马上任当上了村干部。村干部,虽然是比芝麻粒还小的所谓村官,但是乱七八糟的事儿却不少,这让老姑夫的日子一下子充实起来了。

代收卫生费、医保费,走家串户解决矛盾纠纷,三天两头儿去村委、镇上开会,老姑夫忙得是不亦乐乎。当了村干部后,村里请吃请喝的也多了,本就在家一个人懒得动手做饭的老姑夫倒落得个大自在,整日里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觉得这日子过得还不错。就是晚上回到家,让他一个人守着个大院子,不免有些凄凉了。

所以,为了不凄凉,对于吃请,老姑夫几乎是逢喊必去,逢去必酒,逢酒必醉,醉了回到家闷头就睡,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平日里,老姑夫没时间再杀猪卖肉了,只有到了每年的腊月里,才在儿子帮忙中,在路沿儿搭棚子杀猪,赚上一笔钱好过年。也只有过年,儿孙们归来,他才能过上尽享天伦之乐的幸福日子。而这幸福的背后,还有妻女阴阳两隔、不得团圆的凄凉萦绕心中挥之不去。

老姑夫当村干部这两年,正赶上开展农村闲置宅基地复耕的事儿,他的工作压力不可谓不大。农村里闲置的宅基地很多,尤其是庄里边儿老宅子很多,都已经多年不住人了,早成了黄鼠狼、野兔和老鼠的天堂。

将这些宅基地复耕,从政策和理论上来说,是政府的长远规划,是利民的;可是,在具体执行中却难免发生利益纠纷。老房子虽然多年没人居住了,但是扒掉谁家的谁都不会愿意,所以,在乡亲们眼里,无论村干部怎么去做工作,目的无非是劝其扒房子,都是无利不起早,村干部虽然与自己乡里乡亲的,甚至还同族同门,但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在村里,老姑夫也去劝大家扒房子复耕,随着劝解无效,口气也硬了起来。而村里人早就憋积着一肚子气了,免不了说些不好听的话。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老姑夫重又找到了当年第一次当村干部时的为难境地:努力强推工作吧,肯定得罪乡亲们,不强推吧,工作没起色,对上边交不了差。不过现在老姑夫的顾忌少多了,妻女已经不在,还想恁多干啥?工作该干还得干,反正上边有政策。

复耕一事儿,让老姑夫在村里遭到了乡亲们的诸多褒贬,说法不一,但多是负面的。有人劝他别当村干部了,何必惹得村里人不舒服呢?六十岁的人了,这年纪按照正常情况下都已经退休了,你还干啥?

老姑夫不想闲着无所事事,不想卸职,就这样干下去了。但是,他不知道病魔已经向他发起了强势进攻。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时期,老姑夫就已经感到不适了。春二月,疫情防控稍微好转一些,儿子就带着他去省城看病,住了十天院,病情稳定后出院了。家里人一直瞒着他,他可能已经有所预感,但不便说破,也不想说破。到家后,老姑夫依然该吃吃该玩玩,酒是孩子不让喝就不再喝了。他对人生,还是有许多留恋的,他不想恁早就走。

农历三月,儿子打工走了。他又在家过上了孤家寡人的日子。不久,他喜欢上了刷抖音,天天嘻嘻哈哈的,唱豫剧名段,学演搞笑小品,还会美颜照相,拼图,赶上了时尚潮流。

本想着老姑夫乐观的人生态度会助力他战胜病魔的,没成想到了农历七月,他又病倒了。儿子将他送医院看了十几天,花了几万块钱。他有点心疼,心里明白了自己的病已经是积重难返了,遂带着哭腔喊儿子:“走,回家!我没给你们挣下什么钱留下,已经够对不起你们了。现在我老了,该不中了,决不能再花你们的钱了。回家,回家!我老也要老在家里,家里!”

儿孙们遵从老姑夫的意愿,向医生说明情况,要求出院回家。既然是癌症晚期,医生也知道农村人挣钱不容易,花再多的钱也只能让病人多活些日子,于病来讲没什么意义,而他每多活一天,就会花费家里亲人许多天打工挣来的血汗钱,就同意了。

回到家,不少乡亲虽然曾与老姑夫闹过不快,但还是都来看看他。毕竟,人世上没什么比病更难的事儿了,一个村里住着,相处了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没啥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哪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呢!

见每天都有人来探病,老姑夫很感动,连连对大家说:“谢谢,谢谢!”

乡亲们关切地说:“好好照护身子,好好照护自己,你一定还会好起来的!”

老姑夫听着连连点头,眼泪珠子在脸上不停地翻跟头。

一个月后,在中秋、国庆双节来临的时候,老姑夫紧紧握着同父异母弟弟、妹妹的手,万分不舍和不甘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享年六十三岁。

老姑夫临终前,要求俩儿子:老大仍然姓贺,老二要改姓银,孙子辈也要改,世世代代如此,这是他最后的愿望和要求,必须要做到;否则,他将死不瞑目。

老姑夫与姑姑合葬在一起,身边还有闺女昳丽陪着,一家三口又团聚了。坟地西边路沿儿,是小儿子景华盖起的三层小楼。这个当年让老姑夫操碎心的小儿子,如今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拉了一帮人搞房屋装修赚了钱,使他可以含笑九泉了。唯一心有不甘的是,大儿子景德远在外地当上门女婿,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过,好在他们一家人和和顺顺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这幸福感也足以甜进了身为父亲的老姑夫心底。

2020年11月25日初稿,2021年1月22日定稿

【作者简介】齐云轲,教育工作者,近年来,陆续在各级媒体发表作品九十余万字。阅读悦读平台签约作者。系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省青作协常务理事,河南省孔子学会会员,汝南县作协副主席、新蔡县作协特邀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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