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连载】| 张晓红作品:立夏苏(三)
3
上期链接:【佳作连载】| 张晓红作品:立夏苏(二)
6
小君也是今年第一次来阿太家打立夏苏,阿太就第二个给小君打。
小君个儿高高,性格倔强、开朗,又爱笑。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娘生下她还不满一年,去山上打柴,翻落山头,成了瘫痪。只能成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会下床。她爹长年在外给泥水匠做小工。小君很小就会给娘洗脸、梳头、喂饭。
她的阿娘为人很厉害,总是差她里里外外做事。小君听话,会做。遇到不合心意就要大声地顶嘴,反抗。阿娘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农村的女孩子上学迟,都要帮着带弟弟妹妹,做家事。小梅阿萍比我大二三岁,都没去上学。我们仨,暑假过后开学,就要一起去上学啦!芳芳当然不能去。小君本来也没份,阿娘不同意。小君哭着闹着,又说要把阿爹的事儿讲出来。阿娘才小声地求着她。别讲,别讲。也就同意了她去读书。
小君说:读书了,不会再来打立夏苏,也不会带着去上学。这个立夏节,就一定要来打一只,戴上。读书时,人也会变得聪明,书会读得好。
小君的手腕也是纤细扁平,阿太也用钩针给她打。以大红色为主,缀以浅黄翠绿湖蓝丝线。戴在手腕上,连原本黑黑的肌肤,也映衬得明艳艳,小君高兴得笑出了眼泪。她迟疑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地说:阿太!再帮我打一只吧,比这只稍微小一些。
阿太诧异地问:你要给谁?我们也都感到奇怪。小君并没有妹妹,也没有小女孩的玩伴。
小君下了决心似的,咽了一下口水,说:是阿爹在“走”的那个女人生的。阿爹带我去看过,要我叫她妹妹。
7
接下来,阿太问我们:谁先打?小梅阿萍就说:先让玫玫打。去年,打至最后一只阿萍时,阿太家里来了客人,不能再打,阿萍只得第二天再来。今年,她们就让给我先打。
平时,她们俩也是处处照顾着我, 让着我。对别的几个小女孩,也是爱着护着,像两个大姐姐。
小梅身体棒棒,结结实实。她上面五个哥,她和哥哥们一样会干农活。“双夏”大忙季节,她手上缠满橡皮膏,下田里割稻、拔秧、插秧,脸晒得黑红黑红。我们这几个女孩之中,她衣服穿最好,件件都簇新簇新。要上学了,娘已给她做好了白衬衣、花裙子;另外还有一套换洗的花衬衫、蓝布长裤。把我们都眼馋死了,都吵着也要做两套。
我母亲说:别光看小梅穿新衣,也要学学小梅会吃苦会下力气干农活的好样子。小梅的新衣服都是小梅自己流汗出力挣来的。
后来,当我能够用绣花挣来了一些钱,母亲也要给我做一套新衣衫时,我却死活不同意了。我知道了,这些钱挣来多不容易。衣服旧的还可穿,就不要做新的。小梅也说:她自己很少要娘做新衣,就是哥哥们穿下的旧衣,改一下也可穿呀!
阿萍没那个好福气。她也是勤快会干活的好女孩。她上面有四个姐姐。她家里养了许多只小白兔,还有几只羊,一群鸡鸭鹅。五姐妹一起撬兔草,放鹅鸭。
她家里五个姐妹五朵花,一个比一个美,美得就像天上仙女下凡。村里人就叫阿萍是“小仙女”。可惜,“小仙女”没有好衣服穿。大姐要出嫁了,做了好几身;二姐在找对象了,也要穿着新衣衫处对象。兔毛卖了换来的布票钞票都用在了两个姐姐身上。换下旧衣给三姐四姐穿,三姐穿过破了,四姐倒有机会做新衣。轮到阿萍又是旧衣或打了补丁的破衣。阿萍一点不计较。她会自己在河埠头洗衣服,把旧衣洗得清清白白的,穿在身上。和她的相貌一样,让人耐看、爽目。
阿萍歌唱得好,又会跳舞。我们在盛夏的晚上,门口乘风凉,搭起空中舞台。各家的门口,稻田的四周围,萤火虫静默闪亮地飘来飘去地飞,小女孩们在竹床竹椅上,大声歌唱,此起彼伏。常常阿萍开口唱了,大人们也会静静地听着,唱好一曲,都会拍手,叫好。连稻田里青蛙的叫声也会低落。
阿萍唱最好的一首歌是从她三姐处学来的:月亮在白莲花般的 云朵里穿行……晚上的晒谷场上,大人小孩也会把阿萍团团围住,要她跳舞。她会跳只动颈项,肩膀不动的新疆舞,又会翘着“兰花指”,学戏台上小姐的样子,唱越剧戏文。她现在在练“拗腰骨”,头往后,还只能拗到背脊上部那个地方。如果往后能拗到腰部了,就要去县城戏剧团考考看,能不能进剧团做戏。她娘也同意的。
8
阿太挽起我衣袖,在我的胖胖手腕上,轻轻地打了一下:小娘!手腕儿又胖了一些。阿太总说我的手腕在几个女孩中最胖、最白、最圆润。她就改为用好几条丝线分成双股,不用钩针,用手绞丝编织。是实心的圆滚滚的,卍字型结构。颜色是火红火红的火云红为底色,间夹黄灿灿的流金黄、碧莹莹的果绿色。
往常我们去打立夏苏时,阿太会说:小娘呦!要学会绣花。静静心,心细些,才像个娘子头的模样。我像你们这么大,早就上大花绷绣花啦!绣花容易配色难,先要学会配色:水红银红配大红,葵黄广绿配石青,藕荷青莲配酱紫,玉白古月配宝蓝,蜜黄秋香配古铜。——这是阿太吟诵的配色口诀。当时,我们听不懂。直到我学会了绣花,才要阿太用纸写下来,收藏着。
阿太为我打的立夏苏,是按照配色口诀配色的吗?当时,看不懂,不知道。反正,戴在手腕上,就好像在小人书上见到过的、古代小姐戴的手镯一样的实甸甸、明灿灿、亮艳艳。她们几位也都笑得开心,拍起手来。阿太捧着我的手腕,疼爱地看了好一会,说:小娘福气好,阿爹上海工人,家里生活过得惬意。吃得好,就水色好。我爱惜地把袖管放下,遮住立夏苏,不要把它弄脏弄坏了。
我又请求着阿太:阿太!再帮我打一只嘛!
阿太又是诧异地问:你还要打给谁?小梅阿萍也不解地看着我。我也吞吞吐吐地,好像难以说出口一样地小声地说:打一只给阿来哥哥。
小梅阿萍又“哗”地笑开了,用手指头刮着脸:羞!羞!羞死人……又大声地吟诵起村子里小孩说福来嫂的歌谣:阿来嫂,甭难熬。阿来哥哥信带到,初一不到初二到,初三早上准定到……一下子,热闹的笑声要把阿太的小房间抬起来。我脸红红的,说不出一句话。
阿太又坚决地摆了下手,阻止了她们的嬉闹。说:小娘,你阿来哥哥是个小顽(男孩子)。小顽只能三岁内可戴。大了,不能戴,娘娘腔调,不好。
我想着阿来哥哥待我们的好,就央求着阿太:就给阿来哥哥打一只嘛!让他不戴在手上,就像压岁钱一样,压在枕头下边,就会运道好,身体好,力气大!
9
阿来哥哥是王家二阿太的侄孙。王家二阿太是太外婆的妯娌。母亲从小在王家太外婆家长大,称呼二阿太为外婆,很亲。
每年立夏节,二阿太都要把焐得喷香的茶叶蛋,用小青竹篮盛了,拎来给我们。二阿太会带着阿来哥哥一起来。阿来哥哥十岁多,是个无爹娘的可怜的孤儿。二阿太要他陪着一起来,是知道母亲善良好客,我父亲在上海工作,家里生活比几户农家过得好。立夏节有好几碗好吃的下饭,母亲也会很客气地招待阿来哥哥。就让阿来哥哥来享受一下和我们一家人一起过立夏节的乐趣。
母亲待阿来哥哥是真好。把好吃的几碗菜:红烧乌贼、红烧鲳鱼、油豆腐烤肉,都放在他面前。可阿来哥哥只低着头,大口地扒饭。母亲就另外拿了只空碗,挟了许多好菜给他,定要他吃掉。还把大锅里的豇豆糯米饭,预先装了满满一大碗,连同一条红烧鱼,几块油豆腐烤肉,几只茶叶蛋,都给他带回家去。
吃好立夏饭,在堂前门口的檐下横梁上,用粗大结实的棕榈绳绑好了一杆大秤,要立夏称人了。我们小孩子都坐在一只秤钩上挂着的竹箩里称。阿来哥哥喜欢和大人们一样,用双手抓住大秤的秤钩,弯腰曲身,双脚悬空地称。母亲特别关注阿来哥哥的体重。掌秤的阿七公公好记性,他看一下秤砣,轻轻地叹口气。母亲就知道了阿来哥哥一年以来,没重多少。母亲就要说:没爹娘的孩子,可怜的。平时厨顿没把好,失失饿饿,力气又要出,人就不会胖。
母亲总是在我们姐弟几个面前,夸赞阿来哥哥的勤快、懂事、会吃苦。阿来哥哥曾给母亲打来过一叠垫子,用麦秸秆编成六角形图案,可以在饭桌上垫热碗和热砂锅。这是他自己打的,把麦秸秆外层土黄色的外衣去掉,淡米黄光亮色的麦秸秆,编得细密精巧结实,六角形图案匀称对称。母亲爱不释手,还舍不得拿出来用。
阿来哥哥还送我一只麦秸秆打的“小皮箱”,也是他自己打的。有大人手掌般大,有盖子,启盖自如。盖子上有青篾片制成的精致逼真的拉攀。小皮箱酷肖真皮箱,又可盛放我绣花用的小剪子、小针插。我珍藏了许多年。
阿来哥哥不爱说话。每当我和弟弟拿着茶叶蛋,唱起童谣:立夏吃只蛋,气力大一万……他就要插嘴:“立夏吃只蛋,气力大三万……我说:错了!错了!是大一万。阿来哥哥倔倔地说:我偏要说,气力大三万!大三万!我气力大三万,上山砍柴挑柴担,就不会头晕摔跤了。
这一次,我也下了决心,不怕小梅阿萍笑话我,定要阿太打只立夏苏送给他,让他放在枕头下,每天看看它。阿太说过的,戴上立夏苏,身体也会好。阿来哥哥每天看看它,身体就会好,气力真的会大三万呢!
10
回家的路上,我们的手腕上,都套着一只艳丽缤纷、五光十色的立夏苏,映衬得黄土黑泥、青禾绿苗、粉蝶红花;远处近处,都有了能勾住眼、压住神、摄了魂魄般的色彩,又是吉祥瑞气映现。
只有芳芳的手腕上依然空空。刚才在阿太家里,见到芳芳流下的伤心的眼泪,更加对她有了同情爱护之心,小梅阿萍各牵了她的手,一起走。我说:芳芳,别忘记哦,明天,就要阿萍把立夏苏给你戴上。芳芳很向往地点了点头。又说:等会我就要去竹山头里撬兔草。自家阿娘会拿茶叶蛋来给我。去年有六只。我不给“双生坯”吃,就拿来给你们吃。一人一只。吃好夜饭,都到玫玫家来。
天刚擦着黑,小梅阿萍她们几个都来了我家,不见芳芳到来。却来了对门的云嫂,她神色慌张又痛心万分地说:芳芳翻落在大河里了,现在刚刚捞起来。肚子里喝饱了水,人已不会响了。胸口抱着着一包东西,牛草篮压在身上。可怜哪……
我们一听,都“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哭着喊着,都要到大河边去看看芳芳。母亲和云嫂拦住了,说天已黑了,大河边是沿山边的山路,不能去。母亲说她会去看的,要我们好好在家。
我们都哭喊着:芳芳、芳芳……齐刷刷地跪倒在了地上,双手合十,拜着。猛然,小梅说了:莫要拜、莫要拜!死人面前才可拜。芳芳说不定还能活转来,要被我们拜死的。
我们都站起来。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伴着哭伤调的“哭歌”:哎呦!小娘吔!可怜喏,可怜喏。你到我家来,每日背草篮,每日洗衣裳。没穿过一件新衣裳,没吃过一整条小黄鱼。阿娘待你不够好啦!这是阿娘错,这是阿娘罪。小娘哟!你要活转来,好好来做人。背上新书包,上学去读书。罪过呦!罪过呦……
是芳芳这儿的阿娘,在晒谷场地上打滚,呼天抢地在哭。阿萍朝着门外“呸”地一声,说:狼外婆,都是她害的。阿萍把院门关了起来。我们听着,又一起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母亲急急地从外面去看了回来,泪水盈盈地说:芳芳送到县城医院去抢救。她的娘,从搡石场急急地赶回来,伤心得昏了过去。希望芳芳能活转来。她是怎么翻落在河里呢?手里抱着一包东西,肩胛头背只大大牛草篮,从竹山头出来,天已芝麻花了,过板桥时就不小心绊落在河里。可怜的孩子呀……
母亲劝住我们,要我们不要放悲声,不要动哭声。盼望芳芳能抢救过来,活转来。
我们站立着,肩挨肩地围成一圈。阿萍把小手帕包着的芳芳的立夏苏高举过头,每个人都把戴着立夏苏的左手齐齐举起来。由阿萍如领呼口号一样地大声喊一句,我们都相跟着一起喊:芳芳!加油!芳芳!加油!芳芳活转来,回家来!来套立夏苏!芳芳活转来!回家来……
每个人都擦干了眼泪,喊声脆亮脆亮。高高举起的手上,都戴着耀人眼的立夏苏。阿太打的立夏苏。阿太曾说过的话:戴上立夏苏,福气好!运道好!身体好!芳芳也有立夏苏,芳芳也戴过立夏苏。芳芳肯定能活转来!回家来!
本栏目主编:张仿治
作者简介:张晓红,浙江省作协会员。二级肢残者。热爱文学创作,喜欢写散文、小说,并正在学习诗词写作。已有七八百万的文字在各级报刊发表,并出版有散文集。多次获全国、省、市各级征文大赛奖项。好几大柜子的获奖证书,诉说着几十年于写作的爱好和付出。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