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运动员
老运队员
刘述涛
小时候，我经常在三叔的家里见到“老运动员”的身影，老运动员真名叫什么，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街坊邻居一提起他，马上一句就是：“你说的是老运动员呀。他可……”紧接着都是关于老运动员的各种版本的故事。
老运动员是三叔的同学，两人一起在朱老训那儿开的蒙，上的学，后来又一同参军，一同到了南昌，可就一泡尿的功夫，老运动员和三叔的命运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的部队要集合开往广东，广东当时还没有解放。老运队员一听集合就尿紧，于是跑到厕所刚要尿尿，就听见身边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次到广东有恶仗要打，弄不好就小命没了，我们还是快溜吧。老运动员一听，膀胱一紧，再也尿不出来了，他跑出来找三叔，对三叔说他要回家。
老运动员家就他一个儿子，他可不想死在父母的前面，让自己父母死了没有人送终。三叔左劝右劝老运动员都不动心，最后老运动员打点行装一个人回了家。
三叔和部队开到了广东的海陆丰，在海陆丰只零星的打了几个小仗，就再也没有什么仗可打。后来三叔从部队转业回来成了教师，并且享受南下干部的待遇，而老运动员却是什么也没的捞到。
说起这段历史，老运动员就会捶胸顿足：“这就是命呀！你想躲都躲不了。”也正是有了这段憋屈的经历，老运动员和身边的人总有一些格格不入，他唯一高兴的事情就是读书，沉溺在书中的人物之中，和书中的人一起哭一起笑。
每次他到三叔的家里，说得最多的也就是他所看到的书中的事，说谁谁又红颜薄命，说谁谁又命运不济，每每提起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分外有神，而且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当道具，在桌子上砸得通通直响，比什么演员都演得精彩。
书读得多了，自然也就喜欢爱读书的人，可对于那假装喜欢读书的人，他却是恨之入骨。我记得我二哥曾经借过他一本书看，后来不知道把他的书怎么给弄丢了。那可不得了，老运动员就像被开水刚烫了一样，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家捶桌子砸凳，说什么也要我二哥把书还给他。看着他一脸通红，老羞成怒的样子，我真的担心他会失控把我家的房子给点了。
我的母亲一再低声下气的对老运动员说：“你大人大量，小孩子不懂事，书丢了也就没有办法找回来，你看这本书多少钱，我家赔给你行不行？”谁知他一听更像是受了天大的羞辱一样，跳起脚指着我母亲骂：“我要钱做什么？我要钱做什么？我没有见过钱是吗？我就是要回我这本书，你儿子不是说他喜欢书吗？他真的喜欢书书怎么可能丢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竟然和泼妇一样，在大街上跳起脚来吵架，并且两只手交替着挥舞，什么人也劝不住，没完没了，唾沫横飞。
看着他，我找不出一点他戴着眼镜坐在小板凳上读书的斯文样子。后来，三叔从外面回来，一见他这样，马上拉住他说：“像什么样子？还读书的人！”就这一句话，他忽然不吵了，只一个劲地问三叔：“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三叔说：“还能怎么办，我的书你随便挑一本拿回去总行了吧。”他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羞涩起来，搓着手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吓得躲藏在我家的猪窝里面的二哥蹲着直发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本书竟会给家里引来这么大的麻烦。三叔好不容易才在猪窝里面找到二哥，他抓起瘫在猪粪里的二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都不向他借书，你向他借书做什么？你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读书，你猪鼻孔插大葱你装什么大象呀！”
老运动员这么一闹，四里里街的街坊邻居都不敢向他借书了，都担心会出现我二哥一样的命运。
老运动员才不会在意谁会跟他借书，他仍然自在的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面，仍然看到一本好书就找我三叔聊天，根本就像没有发生过借书给我二哥这件事一样。
没过多少年，我们四里街上开了一家煤球店，家家户户都开始使用煤球炉，老运动员家也不例外，也使用上了煤球炉子。
虽然老运动员家使用煤球炉，但每天给煤球炉换煤封火的事，都雷打不动是老运动员妻子的事情。有一天老运动员的妻子回娘家，走之前忘了交待老运动员晚上要换煤球，然后封火。
到第二天，老运动员起来发现煤球炉子成了冷火炉子，于是他只能自己亲自生火。大家都知道给煤球炉子生火是很讲究技术的。会的人两三块小木柴就能够把煤球点着，然后一块一块的加上煤球，火也就一下子旺了起来，不会的人，那是半天也生不着煤球的火，而且越生心里越窝火，越烧越恨不能把煤球炉当时就给砸了。
那个早晨，老运动员家的邻居开始就一直听见老运动员在厨房里使命地咳嗽，然后就发现老运动员家的厨房像是着了火一样，浓烟滚滚。
老运动员家隔壁的李大妈以为老运动员家真的着了火，就大声的喊老运动员的名字，老运动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从厨房里跑出来。看着一脸黑炭一样的老运动员，李大妈笑得喘不过气来。
瞧着李大妈笑得弯不下腰的样子，老运动员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左手拿着一把五磅锤，右手提着煤球炉子，走到了煤球店的外面，他就大声嚷嚷：“大家都来看呀，这是什么狗屁煤球炉呀，烧了半天都烧不着，这不是伪劣产品是什么，我今天砸了它，也从此以后再不指望它了！”话一完，老运动员手里的五磅锤就狠狠的砸向了煤球炉子，煤球店里的人呆了，煤球店外的人也傻了，大家都没有想到，老运动员竟然会把所有的火气撒向煤球炉，煤球炉子又不是人，怎么会惹火老运动员。
我却想今天那些当着厂商的面砸车一族也许得到了老运动员的真传，在失去所有的耐心之后，真的唯有砸了这倒霉的车，砸了它才真的像老运动员所说的那样：“哼，我再也不指望你了！”
不指望当然也就眼不见心不闷了。
煤球炉子老运动员可以不指望，他的儿子他还得指望。也许是当年自己有过当兵半途而废的经历，老运动员说什么也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部队。
老运动员的儿子去部队才一年，就被部队送了回来。
开始谁也不明白怎么才去一年就被送了回来，老运动员的儿子说自己关节炎痛，一到下雨的天气什么事也做不了，所以部队的人决定把他送回家。可我们这些左邻右坊都不知老运动员的儿子什么时候有过关节炎痛。后来有人跟武装部的人喝酒,才传出说老运动员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的关节炎痛，而是老运动员的儿子在部队还像在家里一样好吃懒做。
上操号响了，老运动员的儿子还在床铺上睡大觉，班长拉他起来，他竟然和班长打架。批评、教育都不成，最后连里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分他去喂猪，谁知道喂猪他也喂不好，每只猪都被他打得遍体鳞伤。
老运动员的儿子从部队退回来之后，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该吃吃，该睡睡，一点也不着急。真正着急着上火的是老运动员，他可不愿意儿子也像自己一样，到了部队走一遭，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捞到。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老运动员走上了上访之路，老运动员先是写信上访，后来见写信不管用，他就决定亲自出马。先是县里，后来市里，再后来跑省里，省里让县里接了几次。县里的那些当官的都怕了他，于是答应好好给他办。但怎么办，县里的当官的也没有底，因为按政策按规定，老运动员的儿子属于半途退回来的。这就如一批产品，到了部队人家发现老运动员的儿子属于假冒伪劣产品。哪里有假冒伪劣产品不销毁，还要卖大价钱的。
老运动员的名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喊开的。因为老运动员在上访的过程中慢慢悟出一些门道，并且总结出一套切实可行的上访经验，于是有当官的一见到他就说：“老运动员来了。”意思是他就像老运动员一样，天天都行车在上访的跑道上。
县民政局那些当官的只要一见到老运动员就头痛，如果不躲开他，他能够赖在办公室一天不走，而且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从自己参军到儿子参军，从他的命运到儿子的命运，一套一套，而且绝对不重复。到了最后，县民政局的当官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知道对于老运动员这样的人，你就是打得他死也难脱他的那一身臭皮。
当然，当官的心里也清楚，真正给老运队员的儿子安排一个好的单位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刚好这时候城管局正在招收一批城管辅助员，所谓的城管辅助员并不是城管局的正式编制，只是城管局请的临时工，由城管给他们划定区域，让他们穿上城管统一配发的黄色“城管”马甲，让他们在自己的区域内看看自行车、摩托车是否摆放在规定的区域内，把马路上别人随手丢弃的垃圾捡回到垃圾筒里。
老运动员的儿子怎么会愿意做这种日晒雨淋的工作，何况工资也不高。于是一句“谁愿意干谁干去！”就再也不理会老运动员的苦口婆心。
老运动员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上访换来的工作，在自己儿子的眼睛里面竟然是一文不值。但老运动员有办法，儿子不去自己去。老运动员还真的套上了这件城管统一印发的马甲，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在城管局本来给自己儿子规定的区域内。
城管局的人见到老运动员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横竖都要请人，老运动员的儿子不来，老运动员来也是一样。何况老运动员这一来，自然也就没有精力上访，这样为县里的稳定和谐也算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城管局长下次开会向县领导提起来也是面上有光的事情。
我们经常在县里的大马路上看见老运动员身上穿着“城管”这两个字的马甲，他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因为我们有一天在老运动员回家时，清清楚楚的听见老运动员对那些对他叫唤着的狗骂：“瞎了你的狗眼，国家干部也要吠？”
也许正是老运动员对自己国家干部身份的认同，他才会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和一位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汉子发生争执。这位跑江湖的汉子在老运动员管辖的区域内撂下挑子摆起摊子卖起了膏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当老运动员进场子要跑江湖的汉子收摊走人的时候，江湖汉子先是向老运动员敬烟，然后拿出刚刚走了城管人员给的收据，可老运动员却说什么也不同意跑江湖的汉子继续在自己的区域里卖膏药。老运动员说：“我不管你什么收据不收据，反正我今天在这块土地上负责，你就得听我的。”
江湖汉子是好话说尽，连旁边那些热闹的人也觉得老运动员太过份，人家不就卖个狗皮膏药，又不影响你老运动员喝又不影响你老运动员吃，何况给人方便自己方便，人家江湖汉子还答应给你老运动员送几副膏药呢。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天上说到地下，老运动员就是不松口同意江湖汉子在自己的地界卖膏药。
江湖汉子不求老运动员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拍了拍老运动员的肩膀说：“我走过省走过府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算了，你好自为之吧。”
江湖汉子消失在老运动员的视线里，老运动员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都么大的事情。可是仅过了半个月，老运动员就发现自己半边肩膀用不上劲，接着过了几天，手也就抬不起来。老运动员跑到医院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给他做各项检查，可是检查来检查去，都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有懂的人劝老运动员去找县里有名的拳师李师广给看看。
李师广不但是有名的拳师，而且是县里很有名的骨伤科大夫，他一瞧老运动员的半边身子，就对老运动员说：“你是得罪了人，被人打了五百钱（点了穴位）。”老运动员立刻想到江湖汉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位江湖汉子的轻轻一拍，自己真的如拳师所说，吃药都要一辈子。
以后的日子老运动员天天就在他家的屋檐底下看书，偶尔有人走过，他就朝人笑笑。人家喊他什么，说他什么，他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只会一个劲的傻笑。
看着他的憨笑，大家都想不明白，曾经生龙活虎的老运动员，怎么就被一位跑江湖的汉子给治了，而且治得这么服服贴贴。
也许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