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冷龙沙 1.圣女
月光清冷，展眼无垠的雪地在月光底下蔓延开去，清森而空寂。
地面上掠过的风拂起数点落雪，在空中漫舞飞卷了一阵，无声无息坠回地面，就象是一轴没有声音的画卷。四周安静得恍若死去，仿佛它亘古以来，就没有了生命迹象。
月过中天，空寂如死的雪域忽然动了，宛如波浪一般涌动起来。
波浪涌动的幅度不断加大、加剧，仿佛有着一种急遽而激烈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在地底下翻涌奔腾。终于，千尺雪域从中裂开，穿出一道焕发灼灼蓝芒的夺目光影。
水波一般荡漾的蓝芒中心，慢慢显现出一个少女身形。光影中的少女保持着奇异而妖艳的姿势，张袖抬足，恍若九天流波，低眉信手，拂出繁花朵朵。蓝光晶莹，拂动她衣袂犹如御风，被月光照耀得晶莹耀眼的千里霜雪亦遮挡不住她绝世容颜的惊人闪亮。
苍穹之下，隐隐绰绰有唱和鼓韵回转，神佛的声音。却是隐隐的欢呼——宛若沉睡于地底千年的闷雷——冒了出来。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声音渐渐加大，清晰，以至声震四野，闷雷也变成了一串串响彻天地的惊雷。
蓝光如云雾缭绕衬着少女冉冉下降，片片流云敛入袖中，泠泠月华映着那晶莹透明的脸庞有些苍白。她缓缓张开双眼，智慧的光芒，照亮这空濛苍茫的世界。
空无一人的雪域之上，忽然多出一大片白茫茫的人影。不知这些人影是从何时、何地冒出来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一直跪伏于雪地，与之融为一体。而现在，他们向少女不住膜拜礼敬，远远望去，便如白色海洋里一波波起伏不停的波浪。
少女听得欢呼，却只是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更多却似有着冷然的自嘲，及无奈的悲悯。
一白衣人匍匐而上：“恭喜圣女！您是闪族三百年来，第一位破除天、地、人九关之人。同时也是闪族第一位来自异族的守护圣女！”
她明媚眼波微微流动着恍惚的神情。——冒着生，冒着死，千难万险，天、地、人九关，真的被她闯过来了么？三年来在地宫那暗无天日的岁月终于可告结束了么？
一刹那间，反而几乎有种力竭的颓废。
“你作为异族人进得地宫，不会有任何外力帮助于你。要出去，除非破除天地人九道关卡，如此才能得到闪族认同，成为我们闪族的守护圣女。破不了关，你就只能在地宫等死！”
生死又何妨。只是在那遥远的家乡，还有白头苍苍的亲人，睁破泪水哭迷的双眼，日落月升，秋暮冬残，苦苦期待着飘泊远方的女儿回家的讯息。所以三年来，她学习地宫种种秘藉绝艺，到了废寝忘食、浑然忘我的地步。在那里看不到白天，看不到黑夜，甚至看不到希望，却兀自守着一点不熄的火苗在心间闪耀。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执着的欢呼再次响彻雪原，少女如梦初醒，依稀有淡淡笑意浅萦于眉目之间，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匍匐而上的白衣人拜伏道：“圣女请示下！”
少女微笑说：“其实我一路过来，已经忘记了是第几关。”
声音平和清醇，宛如流水一般缓缓流动，叫人听着微微沉醉。但她这句话实在令人有猝不及防之感，白衣人张大了嘴，半天结结巴巴地道：“但是……但是您出来了，那样的姿势，就是圣女显现。”
“我事前不知闯到哪儿才算破出九关，至于那个动作，只是出来的时候，有一股力量，非得以这一招化解不可。”少女回想着破出地宫的一瞬间，微微蹙眉，“那个动作似乎很夸张啊。”
闪族最新一任守护圣女，子民们虔敬膜拜的神一样的人物，居然记不住从头至尾闯过了多少关，还说那样神圣的动作过于夸张。白衣人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好了。
“你是闪族三百年以来，破除天、地、人九关的第一人。”
一道低沉幽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同样一句话，显然份量大不相同，跪伏于地下的大片白衣人更加虔诚地以头触地，如吟如唱的声音似波涛涌起：“圣尊！”
少女转身，亦是跪倒在地：“祖师伯。”
说话人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罩一件宽松白袍，更由于所有人都是跪伏着的，衬得他身形高大无比。黑发及腰，脸上戴了一张青铜面具，两泓寒芒自黑魆魆的眼孔里流泻出来。
“祖师伯……嘿！”
铜面人轻轻冷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是愿意做叆叇帮的弟子更多些，还是做这个守护圣女更多些呢？只怕两者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吧！”
少女没有作答。铜面人顿了顿，接着说：“九关并非只凭武艺可破，闪族历代高手不知凡己，能闯过九关的却寥寥无几。眼下的你论造诣、内力深厚，决非这三百年中第一人，但若论起机变无双，智谋百出，我如果是你的敌人，则百死有余。”
少女说：“祖师伯大恩，弟子无以回报。”
“既破九关，无论你是否愿意，你从此都是闪族的守护圣女，是十万闪族人的希望，你的职责，便是佑护十万子民获得永生幸福！”来人透过青铜面具冷冷地看她，“你——做得到吗？”
如此沉甸甸的话，加诸于跪在雪地上这身形纤柔的少女，似乎显得过于沉重和悲怆。她也只是怔怔的，未及时应答。
铜面人要她答应的，是一生的负担；而她自从来到雪域，这个负担终将成为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吧？
这个民族千年以来流浪动荡，居无定所，无论是中原的繁华之朝大离，抑或北方游牧为生的农苦，抑或是冰山海域地区的瑞芒，对其都持以敌视态度。她在地宫壁画上，见到这个民族到处被驱赶，被屠杀，无以生存的悲惨历史，到处是凄惨，鲜血，生命脆弱的分崩离析。才出世的婴儿挑落在枪尖，怀孕妇女一尸两命弃尸荒野，老弱病残纷纷倒在逃亡途中……那阴森恐怖的笔调，血淋淋的场景成为她一回回噩梦惊魂的根由。
直到这个民族由上代圣尊带领，在大离朝这块极北之地的雪域找到栖身之处，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查驱赶，他们刻意保持着躲躲闪闪，神神秘秘，在这短短五六十年里，他们休生养息，日复一日造就了比以往任何时间都巨大的成就——就比如，那个深谧的庞大地宫，无人能探知其间全部秘密。然而随着居住日久，十万子民栖息的痕迹不可避免多了起来，谁也不能肯定，再度踏上流亡征程的日子何时轮回到来。
闪族以圣尊为首，恪守着对大神的独特信仰。守护圣女是他们与天对语的渠道，所以她也是大神放在人间的传语天使。
少女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终于明确回答：“沈岚有生之年，当尽己之力，守护闪族，获得生生世世的平安。”
铜面人却似对此表态并不满意，募地冷笑发作：“沈岚？！——你不是叫沈慧薇的吗？”
少女说：“那是别人起的名字。”
铜面人厉声道：“那是你师祖起的名字！”
少女固执地沉默着。
“算了。”铜面人疲惫似地挥挥手，“我才犯不上不管你这些小心眼儿。沈慧薇，我有两件事告诉你。其一，师弟已经写过几封信来，交代你破关而出，即刻返回中原。你们帮主正急着用你。”
沈岚——或者是沈慧薇跪在地下的身子抖了一下，目中情不自禁流露喜色：“是。”
这句话在地下跪伏的一大片白衣人听来却有着别种意味，尽管闪族对于圣尊的服从是无条件的，无人异议，只是匍匐在地下的身子微有震动。
铜面人看到这点疑惑，道：“守护圣女如果留在雪域，将有何作为？回到中原，也是我的意思。”
他转过脸，用一贯漠然的语气说，“另一件事，你母亲已故。”
沈慧薇陡然一震，双目睁大，瞳孔中那一点喜气飞一般逝去，她怔怔地望着铜面人，似乎不能理解这句话，喃喃重复了一遍：“我母亲——已……故……？”
“你来这里不到三月就发生了，是我不肯让你分心，压下来没说。”
沈慧薇重重咬住下唇，脸色苍白欲死。
铜面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周身世界的一切色彩、一切声音都在离她远去，只有穿越过地域和时空的风，呜呜的在耳边吹着。
忍辱偷生，仍然保不住最最眷恋的人和事。妈妈临终之际，该是如何的辗转枕侧，哀号呼唤她不知祸福、不知下落、不知生死的女儿？
铜面人无情的眼光逼视着她。她瞬间逼回迷濛了双目的泪珠，默然向圣尊行过大礼，向着雪域之外走去。
“站住！”
铜面人一字字、以低得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沈慧薇，我知道你恨他，也有恨的理由。——可是，你若胆敢做出悖天逆命的事来，纵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火殉闪族！”
她木然不答，良久，点首。
“守护圣女，胜利归来！守护圣女，胜利归来！”
听得漫山遍野狂呼欢送的声音，少女却是微微倒抽一口气，美极了的眼眸慢慢阖上，涌出无尽泪水。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她身后漫天飞卷，很快湮没了千里雪原上一条孑然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