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十四章 人间离合在空渚·归来
清云园万灯齐映,辉煌如昼。年终会武到最后一关,移师五昊峰,层峦上下,密密麻麻皆是观战弟子。
立于峰峦之间,虽不是每人皆望得见停云楼那精采纷呈的武魁比试,消息却不比轻捷的风声传递更慢。举园皆知,昔年决兵堂主张恒贞独子彭文焕,艺成下山,初展锋芒,胜了去年武魁刘银蔷。
最后一关则是剑灵比试。此乃近十年来首次恢复剑灵比试,半多弟子不知其如何进行,焦急等待之中,停云楼却始终毫无动静。人群中一鞍白马,灵活穿行,马上女子于灯火摇曳下云鬟雾鬓,衣白胜雪,引来不少瞩目。
募地高楼灯火俱灭,观战弟子尚未回过神来,只听豁然一声大响,半空之中,一条纸鸢般影子如弹丸流星直坠而下!无数惊呼同时响起:“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
清云女弟子极多,惊叫起来,声势也是不小。可坠楼之势那样猛烈,谁敢稍捋其锋,满满当当围在停云楼下的人潮水般四散退开。
人群中白马前蹄人立,希律律一声长鸣,马上人离鞍飞出,雪白衣袂如云飘舞。迎着那坠楼人影横推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随即闪电般现于一掌横推的方向,伸手抱住坠楼孩子。
惊呼犹未了,代之以长长的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时候,一条灰色身影亦从楼上跃下,眉目间尚略见稚气,是那初得武魁的彭文焕,经此意外,惊魂未定,搓着手,望着白衣女子笑。
有人在楼上问:“是锦云吗?接住了那孩子?”
女子应道:“是。——帮主吗?”
楼上那人笑应:“云儿,快上来。我是刘玉虹。”
说话间,顶楼灯烛重新点亮,杨若华这时也赶到了,彭文焕便微一躬身,示意引路:“若姨,文大姐姐请。”
白衣女子抱着浑身发抖的孩子上楼,众人团团围上。这才见白衣女子所穿之衣,原是孝服未除,她递出了孩子,一一见过迎上来的人,目光落于热闹边缘之外的疏淡人儿身上,泪盈双睫,一屈膝跪下:“慧姨!”
沈慧薇脸色苍白,神情却已复镇定,拉她起来,含笑低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语犹可,白衣女子顿时失声。
“是啊,回来就好。”谢红菁接道,“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白衣女子拭泪微笑:“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一动不动的小孩,担忧道:“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旭蓝急得眼泪直掉,虽因人多不敢出声,只在许绫颜身边打转转,芷蕾目不转睛瞧着坠楼女孩,神情里,有忧惧也有后悔,除此之外,还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思。
白衣女子移步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伸手在小丫头腋下一拍,“再不醒我就挠痒痒啦。”她语音清柔,所使巧劲却有些促狭,妍雪禁不住,咯咯直笑着从许绫颜怀中蹿出,扑向沈慧薇:“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一会。”
沈慧薇搂住她,低声道:“怎么这样无礼,快谢谢文大姐姐救你。”
华妍雪依在她怀中,神气慵懒而灵动,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女子,笑道:“文大姐姐?就是慧姨先前知你回来,高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文锦云,文大姐姐?”
沈慧薇失笑,无奈道:“小坏蛋,只管胡说八道。一句话到你嘴里,必然变成十句来说。”
华妍雪没一刻闲得住,在沈慧薇怀里呆了不久,又蹦蹦跳跳去至层楼一边,弯下腰细看。——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
沈慧薇担心道:“小妍,别在那边。”不由分说将她扯了回来,“还嫌不足么?你给我好生呆着罢。”她虽在停云楼顶,自碍身份,离众人皆远,更是远离那边柱子,事发时万万抢救不及,一时间心胆俱裂,犹自思之恐极。
华妍雪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它都好的。真想不到呢,这停云楼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偷懒失修哦。幸好藏珠子的地方坏了,要是刚才我们看比赛的那一边坏了,哈,刘师姐和彭师哥就不比登楼了,比在下面救人,谁比文大姐姐更厉害些。”
方珂兰脸色微微一变,她主管程事,虽不亲自管到这些琐碎细节,若论起“失修”的责任,的确属于其职责范围。白衣女子望向沈慧薇,见她突然间也是一滞,目光与方珂兰一触即走,轻声责怪:“小妍,少胡说。”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红菁不动声色地开口,“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藏处,无愧本年剑灵之首。来来,为锦云洗尘,贺文焕归来,也给小妍压惊,我们下楼去。”
虽有妍雪坠楼的意外,好在没出大事,清云十年来头一次举行如此盛会,既有旧人相会,又有新人回归,没过多久,停云楼上意外而导致的异样情绪,便一扫而空。通犀堂上筵开锦绣,褥设芙蓉。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际,唯那女子文锦云白衣素绫,在这金银焕彩珠宝争辉的环境里,甚是瞩目。人人都去抱抱她,问问她,示一示关切抑或别后情,她有问必答,不失却任何礼数,却也不见得有多少亲热。
宠辱不惊,华妍雪想:倒有几分象慧姨。然而妍雪明白,这位文大姐姐和慧姨也无血亲瓜葛。
沈慧薇列席,远远的痴痴的望着她,眼中悲欣交加,几乎已将坠下泪来。这情形落在妍雪眼里,直是惊心动魄。是那个人的女儿?那是个怎样的人?令慧姨念念不忘,行动关切。
刘玉虹的女儿宗琬潜重又上前敬一杯,文锦云笑辞道:“真不能了。”
宗琬潜笑道:“姐姐这杯一定要喝,这一杯我代我哥来敬你。”刘玉虹笑着帮衬:“是啊,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就数你两个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就跟今天的小妍和阿蓝似的。”
裴旭蓝自妍雪遇险之后,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她前后左右打转。闻此众人轰堂大笑,旭蓝涨红了脸,却又有些欢喜,顽皮女孩一转头,同芷蕾唧唧哝哝地说着话。
文锦云看了看他们,微笑的眼神似有所闪烁,想到了什么,饮尽杯中酒,问:“宗大哥想必很忙,没参加年底会武?”
宗琬潜调皮地笑道:“我哥接管宗家生意,不曾加入清云。但也经常住在园子里,姐姐不用急,有的是见面机会。”
文锦云但笑不复作答。
通犀堂外,火树琪花,照彻连云岭半边山廊,乐舞蹁跹,清歌细乐,处处点缀新奇铺列绮靡。在那热闹至极处的繁华里,有人悄然隐立,遥望灯火阑珊处。那是个身披名贵狐裘的青年男子,俊眉斜飞,额覆宝石光华夺目,映衬得目光清亮而锐利,唇际笑意隐约,神色间却有依稀迟疑。
席终人散,文锦云伴沈慧薇回冰衍。而妍雪经适才坠楼之惊,颇有余悸,就安排她跟着芷蕾重回阔别大半年之久的语莺别院。
华妍雪席间饮了两杯甜酒,烛光下两颊酡红,燥热难当,把脸颊挨着引枕以取其凉意,芷蕾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仿佛出于某种默契,不曾提及停云楼坠楼意外,重点谈到那初来乍到的女子。
华妍雪轻叹息:“芷蕾,这位文大姐姐……好美!”二人在清云许久,所谓绝色,早已家常便饭,可文锦云,仍然那样的出类拔萃。她正年轻,比之谢刘等别多一种鲜润可喜的风韵,较之刘银蔷、宗琬潜等人,却又似乎相隔一水,淡如轻烟。
“芷蕾,你猜猜,她是谁?她的父母是谁?”自从慧姨生辰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二人于她的身世、来历,至今一无所知。
施芷蕾微笑了笑,道:“父亲难猜,母亲好猜一些,大抵是门派中过去上三堂人物罢。彭师兄的母亲,是清云十二姝之一,曾为决兵堂堂主,在会武之前,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清云惯常如此,不欢喜事先讲明,待事实发生了大家自然了解。”
“可我看不太一样。彭师兄自小在外,学成归来,他和云姝不存芥蒂;这位文大姐姐,你觉得,她象是对云姝很亲热吗?”
“不亲热,但很客气,执着晚辈对长辈的礼数。”
华妍雪沉默了一会,道:“客气和尊敬都是表面上能够做出来的。文大姐姐真正亲热的只有一个,你难道看不出来?云姝对她的态度,就象对慧姨一模一样,表面看亲密无间,却透着几分不自然。”
施芷蕾皱起眉,边想边说:“不完全一样。谢帮主她们,对你那慧姨看着极尊重,但戒惧难免,仿佛其间有什么事情,是在防着她。而她们对文大姐姐,则极力拉拢,恨不得有些巴结讨好了,倒是文大姐姐,总有些往后退的意思。”
烛光下,华妍雪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道:“那就是了,文大姐姐心存芥蒂。她这么年轻,不可能因为自己,肯定为着故人往事,她母亲和彭师兄的母亲不同,而和慧姨相同,大抵也曾是清云禁忌,如今表面看起来虽然已非禁忌,却也和慧姨一样,还是说不准有什么事就会成为禁忌的。”
一个是叆叇第四代帮主,另一个,虽然还不能确定哪一个,应该是过去三上堂人物,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成为清云禁忌。
倒底在那波澜不起、深涵静谧的过往岁月,发生过什么?妍雪忽地想起,入帮半年,清云现役无所不晓,但是过去呢?别的不提,清云十二姝名号响彻中天,可就是一个概称,至今施华她们,连完整名录也还对不上号,这就显得奇怪了,清云十二姝可是清云崛起的一代标志啊!
“芷蕾,清云好似一个大湖,表面风光旖旎,湖底下藏了许多暗流。我是顺着湖水漂流的一片叶子,飘啊飘的不小心就飘到了漩涡之中,别人不说暗流危险,反而怪我你为何要到此地来?”
施芷蕾轻笑道:“你也多心了,并没人这样说你。”
华妍雪迷迷糊糊地道:“没有么?等着瞧罢了……”
这一句话越说越低,终至杳无声息。芷蕾答了一句,不闻回音,乃探身来看,只见呼吸细细,已然沉酣。她笑了笑,也就阖目而眠。
被人推醒之时,恰好樵楼送出四更,华妍雪把手指竖起置于她唇上,低笑:“去看看那道漩涡。”
施芷蕾不语,但知不依她是不成的,睡眼惺忪爬起来,经冷水浸面,方清醒了些,横目视之:“好一个随波漂流,好无辜的不小心啊。”妍雪嘻嘻而笑。
悄悄来到冰衍院,等待着冰衍后门微开一线,两条淡素影子似两片轻云。后面那年轻女子,更是一袭白得醒目,黑夜里无需辨认,便可轻松跟上。
渡清流,越石栏,涉水缘山,猛然间亭阁绰约,这所院子竟是倚山而建。施华诧异相望,内园东部繁胜地,更想不到有此孤清去处。若非有此机缘巧合,又怎能发现这个地点虽不隐秘、但有意被遮掩了起来的所在?
青苔小径直通院门,庭前无人,已经进去了。施华只得躲在外边,天冷露重,两人衣裙很快为露水浸湿,瑟瑟而抖。曙色微透,两人见到了寂寂长门之上,落着一具重锁,在晨曦中冷光闪烁;视线上移,高悬三字:“萧鸿院。”
进去的两人始终没有出来。施华不敢轻举妄动,天亮以前,又悄悄溜回了语莺院。
华妍雪受了昨日一场惊吓,大早起又冷到了,当时就有些不受用。芷蕾要她歇一天,她不肯,草草用了些点心,回藤阴学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