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竹园

苏东坡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话是有道理的。

家住在刘家塆大塆的时候,我家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没有竹园的。因为我家门前除了一排大树还是树,篾匠到我家来做筛子、筲箕、晒篬等家业,所需的竹子大都得问亲友家里去蒙(半买半借)。好在我的所有的堂伯父家里都有竹园,竹子长得密集的年份,他们还得砍了竹子送给公家做篱笆糊埂子防止鸡鸭跑到田里糟蹋粮食。所以问他们讨要几根竹子都不是问题。

但是家门口没有竹园总觉得不圆满。比如大雪天里,别家的孩子可以拿着长篙子去竹园里敲打竹竿,看那雪团滚落,是何其的威风!我姐和我却只有干看的份儿!不知是为了不让我们姐弟失望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父亲决定也要在家门口开辟一片竹园来!

大约在我开始记事的那一年(或者前一年),我家终于有了自己的竹园。竹儿娘是从汪岗细陈阁塆的姨婆家撇来的(从根系发达的竹兜子上辟出几根带粗壮竹鞭的竹子,这就是撇竹儿娘),我祖父和父亲各挑了两兜,走了十几里路回来,在我家门口右手那两棵拐子树中间,挖了四个坑,和了稀稀的田泥,斩去竹梢,把竹兜子埋进去,掩上干土,竹子就算种上了。

过了一个冬天,竹园里就龅出了笋子,只是这第一批笋子抽出来的竹子细瘦了些,用祖父的话说,劈篾片是不可能的,做献股条(打屁股的竹鞭子)那足够了!此后的每一年开春,竹笋一年比一年粗,竹子一年比一年多。令我可惜的是有了竹园之后,那两棵拐子树就再也没挂果,听人说,是竹子夺了它们的肥力。

父亲倒是很勤心对待这批竹子。那些第一批出世竹子,因为瘦小,三年之后,父亲把它们全伐了,没有交给公家做篱笆,而是把它们做了箢篼系。点一堆稻草火把,将两根细长的竹子交叉,正中间的部分放在火苗上方烤,青绿色的竹皮发乌了,跟着一声“哔嘣”的爆响,一股竹子的清香味儿弥漫出来,父亲就趁着热乎劲,在那两根竹子中间绞出麻花来,箢篼系最当力的部分“提襻”就出型了。然后在把四端弯成钩状,用草绳绑了定型,过一两天就可以穿到箢篼上去了。

或许是土质不好,亦或是风水不佳,我家的这个竹园还没能够生长几年就都开花了;我就奇怪:伯父们家的竹园比我年纪还大,怎么就没见它们开花呢?父亲也郁闷了好多天,到最后他请来篾匠把这满园开了花的竹子砍了,做了一大堆箢篼——正好我家要盖新房子了,需要大量的箢篼挑砖泥。

一九八零年代,我家搬至凤起湾,造了三连的土坯屋。新屋的北面是挖地基时候堆起的一个大土墩子,为了固土和防风,父亲决定重新开辟新的竹园——竹儿娘就在垱儿塆我姐姐的生身父母家的竹园里去取,有淡竹和斑竹两种。又在这个新的竹园外围栽上杉树,杉树有刺,可以兼做篱笆,以防猪拱或者小牛践踏。 
    土墩子土质疏松肥厚,竹子栽下的第二年就冒出了粗壮的笋子。有事没事我就爱蹲守在竹园边上看着笋子发呆。母亲说,笋子白天在睡觉,到了晚上它们才生长,有心的人还听得到竹笋长个儿的声音。我就连着好几个夜晚想听竹笋长个儿的声音,却熬不过瞌睡虫的侵袭。但是早晨去看时,竹笋们都比头一天高出了一截。有一天清晨,我特意起了大早,想看看竹笋究竟怎样长个儿,盯了老半天也没动静,只好失落地转身想回屋——刚转身,就听身后一片哔哔啵啵的声音,赶紧扭头看,只看见满地新脱落的褐色笋衣,虽然并未看见竹笋抽枝拔节的动作,但是我确信刚刚听到的那一片声响就是它们成长的声音。

那时候,在竹园里春笋拔节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唱过:“竹儿爷,竹儿娘,我跟竹子比短长;竹子大了做扁担,我长大了当栋梁!”就这样比着唱着,一年又一年,竹园茂了,我也大了。我家竹园不出产毛竹,竹子长大了最大的也不过手臂那么粗,都没法做成扁担;并不妨碍它们做凉席、做竹筛、做箩筐,可用的地方多了!我们姐妹兄弟四个作为父亲的儿女也只是庸常人,担当不起栋梁的大任,但不妨碍我们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做一个自食其力还能为社会服务的人!
    为了采光,父亲在我家房子朝北的土坯墙上开了一个窗:早三年,没钱装玻璃,就蒙上一大张尼龙纸;四五年以后才安了花玻璃(毛玻璃),但是一直没装窗帘。窗外是竹园,窗里是我和弟弟的睡房。每到春夏之交,特别是谷雨到芒种节气之间那段时间,我总感到睡眠不足。没有帘子的窗外,竹园里的那片天亮得特别早,年幼的弟弟似乎天生就不爱睡懒觉,常常天一亮他就起床闹腾。

其实这都不是主因,关键在于一种叫做“割扒”的鸟鸣搅扰了我的春眠。割扒鸟叫得很早、很勤、很有节奏,四声一组,每隔三五分钟叫一遍;而且这种割扒鸟并不是单只独唱,我家屋顶有一只刚刚叫过,一里地之外也会有一只随即应和,此起彼伏,重章叠句,叫得欢呢。那些早晨,割扒鸟一叫,弟弟就会在母亲的授意下,跟着这鸟叫来学舌:“隔壁大哥,好吃懒做!”我就只好慢吞吞懒洋洋地起床了。

竹园下方有一口水塘,春水涨满的时候,塘岸边的柳树上蹲踞着一只翠鸟,它能分辨出浑浊的水面之下鱼虾的行踪,一俟水面漾出细小的波纹,翠鸟便“嗖”的一声射向水面,当它再次停驻在对面的柳枝上,长而尖的红喙上已经叼着一条菜籽鱼了!从池塘里满溢而出的水流依次淌过新耕的田畴,把它们浸润成一方方镜子。人们在如镜的水田里插秧,割扒鸟又在远近的天空开唱了: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你也许明白了吧,“割扒鸟”其实就是布谷鸟)!

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打小就怕做这些割麦插禾的农田里的活儿,但是父亲不会让我闲着的。新竹园抽笋的第二年,父亲就拿回一包金豆(蓖麻)种子,帮我用温水发涨开它们的芽头,然后指点我在竹园的外围那一排杉树的空档里挖坑种金豆,又吩咐我定时施肥除草。此后每一年开春之际,竹园就成了我的“自留地”,我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都得在竹园里忙活一阵。这样的劳动大约连续三五年,每年秋天收获的蓖麻子都归我,由我拿到供销社还成钱,这就是我读中学交学费的基金了!我上高中以后,也没时间去种金豆子了,竹园里也没有金豆子落地生根的地方了。

父亲栽的这片竹园至今有30余年了,满园的竹子已经把当年的土墩子掩没得无影无踪了。当年的种竹人再也听不到竹林的风声,曾经跟竹子比短长的兄弟们也离它们越来越远了。那又何妨,我深信,这片竹园早在当年就种下了父亲的心,留住了父亲的魂。因为有心,因为有魂,它们依然年年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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