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崔子忠:孤标傲世偕谁隐
普庵咒 古琴曲 成公亮 - 秋籁
晚明时期人物画坛上有着“南陈北崔”之说,陈洪绶与崔子忠就像双子星座一样绽放出各自和而不同的独特光芒,在画史上一时瑜亮。而崔子忠尽管并不如陈洪绶那样众星捧月,但就其特立独行的笔墨而言,这种齐名并非只是一种生拉硬拽的陪衬,他高度原创性的笔墨风格解放了人物画的表达程式,从而形成了自己苦心孤诣的独特特色,成为晚明画坛上一个不同流俗的个性张扬的符号标记。
崔子忠(约1595年——1644年),又名丹,字开予,后字道母,号北海、青蚓。原籍山东平度,后移居顺天(北京)。明代著名画家,在李自成攻破北京后躲入密室而饿死。
《桐荫博古图》
孤傲自恃:隐逸一生的岁月苦旅
生于末世运更消,崔子忠的一生与明代共存亡,像极了那个时代惊慌失措、走投无路的文人群体性命运的缩影。
出生于祖上曾富过的家道中落的家庭,贫困也伴随着他的一生。少年时也曾经汲汲于功名之事,但这条路一直走的太艰难,多次赴试却一直无果,以至于最终不得不选择一刀两断,从此在自我放逐中走向了隐逸之路。
清初顺治年间周亮工所著的《因树屋书影》有这样一段记载:
崔子忠,字青蚓。其先山东平度州人。子忠为诸生,甚贫。为文崛奥,数试而困,慨然弃去。荜门土壁,洒扫洁清;冬一褐,夏一葛,妻疏裳布衣,黾勉操作,三女亦解颂读;虽无终日之计,晏如也。工图绘,为绝境,时经营以寄傲;更善貌人,无不克肖。当时贵人,多愿与之交,皆逃避不顾。不喜饮酒,二三故人以文字过从,谈竟日不能去。士自四方来,慕其人,多谢不见。人或尤之,笑曰:“交游盛而朋党立,东汉之季可鉴也。”后果有以复社植党者,其识力过人如此!所作诗歌古文词,人鲜知者,徒知其画耳。董文敏公尝谓其人、文、画,皆非近世所常见。
《伏生授经图》
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崔子忠的个性中有一股孤傲自恃的特点,往往对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们“逃避不顾”或“多谢不见”,这样的清高自守的性格使他的生活极为困顿,但他却安之若素不以为然。他的故乡一显赫望族宋氏宗族中有几位他的同窗好友,但即使这些人来求画,崔子忠也是艰拒不肯,比如一位叫宋玫的同学为了求崔子忠的一幅画,不得已将崔子忠骗至家中,逼迫崔子忠为其作画,万般无奈之下,崔子忠只好画了一幅画。回去之后崔子忠立即派书童来说刚才的画树和石头还需要补充几笔才,得到此画而大喜过望的宋玫很快就发现自己上了当,原来崔子忠接到画之后随手就给撕掉了。估计从此友尽吧,可崔子忠毫不在乎这些。
离群索居的崔子忠作画不为稻粱谋,日子一直过得苦歪歪也就不足为奇。但声名大炽的崔子忠却得到了许多志同道合朋友们的资助,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崔子忠也会为一些好友不计回报的资助以画酬之,比如他的《杏园送客图》就是为一位刘屦丁的好友所作。这位刘屦丁是一位官场中人但喜好书画的高洁之士,崔子忠在北京期间两人相交莫逆,在他从北京到南方迁任新职时,将自己在京城的宅子让崔子忠搬进去暂住,面对这样的深情厚谊,崔子忠于是为他精心创作了这幅作品。并在此图上题跋中写道:
戊寅中秋月三日,长安崔子忠为七闽鱼仲(即刘屦丁)先生图此。先生之长去旬日,留之逐鹿,继而田单骑玄金陵。一世皇皇守此图,无以不复对主人,是以不食不寐为之,对之宾客亦未去手。鱼仲之好予者至矣!予之报鱼仲者岂碌碌耶!
《杏园送客图》(局部)
从这段题跋可以看出崔子忠送给知己好友的画作绝非草草而就,而是一丝不苟精心之作。《明画录》中也曾记载他作画“间贻知己,苟以金帛相购,绝不能得,性孤介,卒以穷死。”作为被当时画坛巨擘董其昌推崇的画家,崔子忠只要愿意卖画,应该日子过得可以很滋润,但他却优哉游哉地过着自给自足的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穷困潦倒一生,直至“甲申之变,走入土室而死”。
《问道图》
孤芳自赏:煊赫一时的艺术风华
画为心声,画为心印。
独善其身的崔子忠这种自得其乐的创作态度,赋予其绘画作品具有一种孤芳自赏的艺术品格。在晚明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他的作品往往通过历史题材和仙道题材去抒发自己心中那种无处派遣的孤独和苦闷,而且取法高古,沿袭晋代顾恺之、陆探微和唐代阎立本、吴道子直至五代关仝、北宋范宽等前代先贤大师的笔墨精髓,并进一步注入个人的理解,从而建立起一种变形夸张而带有内敛气质的独特风格。
应该来说,这样的非主流的风格在晚明画坛上却是一枝独秀,成为对那个行将就木的时代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凭吊,这点陈洪绶和崔子忠是两个最极端的代表,这样扭曲变形的风格被后来清初保守主义占据上风的画坛人士所腹诽。比如清初画家方熏就曾经这样认为:“唯崔(子忠)、陈(洪绶)有心僻古,渐入险怪,虽极刻薄巧妙,已落散乘小界。”这样的论断有一定的道理,但对照晚明那种时代特点来看,这种风格正是对那个末世一种刻骨铭心的贴身紧逼式的写照,绝非是一种无聊的消遣,而是悲从中来的一种无奈的惆怅,从时人谓之“南陈北崔”就可以看出这种风格时代性特点。
《云中玉女图》
崔子忠的画作,整体构图和细节状摹上在刻意制造的冲突中彰显出强烈的张力,在宏大构图中展现出细节上躁动不安的情绪,使作品整体上在一反常态的不和谐中达到一种入木三分的真实力度。他的作品在山石等背景的刻画上承袭了范宽那种巨碑式的构图模式,而扭曲怪异的线条更是具有一种高度凝练的表现力,那种不安而略带惶恐的震颤性的线条中可以窥见其内心的恓惶和悲怆,在左顾右盼中带有一种茫然失措的孤绝气息。比如他创作的反映西晋道教人物许逊得道升天主题的《云中鸡犬图》,画面中间描绘着身着红袍的许逊骑在牛背上侧身回望,后面跟着他的妻儿以及随童,前面一直狗在引路,随童挑着的担子上前面有一只鸡笼,这种构图直接呼应这画面主题。画面上方是一座巨大的横空出世的山峦构成的背景,画面下方是巨石和流水构成的前景,背景中的山石等施以青绿之色,使整个画面具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而在线条的组合上却别出心裁,以纠结缠绕表现藤蔓并以近乎平行线的条条缕缕表现山石和流水特色,虚化了整个背景的实体感,从而象征着一种超越俗世羁绊的追寻仙境的意味。这样的笔墨技巧手法在他的佛道人物乃至历史人物题材的作品如《洗象图》《云林洗桐图》《云中玉女图》等画作中也是表现的十分明显。
《云中鸡犬图》
而从题材上看,除了反映修道修佛这种题材的佛道题材的作品之外,崔子忠的人物画另一个热衷的主题就是反映高士隐逸风采的作品,这两类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其隐含的寓意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对现实的一种抽离和超越,带有一种逃逸现实的倾向,这种先天性含有作茧自缚躲进小楼的狭小题材成了他乐此不疲的表现题材,既与当时的整体社会氛围有关,更是他孤傲不群的个性的直接反映,带有某种近乎超现实主义的意味。比如他的另一代表作《藏云图》,反映的是传说中李白深入地肺以瓶贮浓云以归的故事,画面中李白乘坐四轮车子,两位童子分离左右,一人荷杖引导一人持绳拉车。整幅作品作品构图别出心裁,呈现黑白分明的特点,而用那种丝丝缠绕或疏或密的线条去表达云雾缭绕的形态,这种细腻中带有矫饰风格的表现手法使整个画面具有一种独特的趣味性。崔子忠用它怪异的字体画上题跋道:“昔人谓巫山之云,晴则如絮,幻则如人,终不及地肺。地肺之山云祖也,春恋恋不辨草木,行出足下,坐生袖中,旅行者不见前后。”这种借助历史传说中的故事来表达自己隐逸的心态一览无余。比如《云林洗桐图》《苏轼留带图》《伏生授经图》等这类作品从中都可以窥见崔子忠那种高洁不同流俗的精神追求,借助这样的画面情节去诠释自己那种追求闲云野鹤般的隐逸心态。
《藏云图》
崔子忠的作品具有浓厚的文人趣味和隐逸思想,而正因为他不愿以画谋生的桀骜个性,更使他作品中这样的个性闪现出独有的风华,而他最终饿死的凄惨结局,以生命为代价赋予了他作品某种殉道的圣洁光泽。
《长白仙踪图》
孤光自照:别具一格的画史标高
崔子忠在画史上生前赫赫有名,而历经岁月变迁,其独特的绘画语言而成就的鲜明风格最终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代言。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
在晚明那个独特的文化语境中,崔子忠画作中儒雅中内涵的倔强的鲜明风格,在剑走偏锋中显示出一种绵绵不绝的精神风骨,这种风格使他在当时的画坛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尽管这种特色在清初保守主义者眼中被视为某种走火入魔,但他的这种冒险但不冒进的风格最终还是得到了后来者的肯定和推崇。
《云林洗桐图》
崔子忠在当时和陈洪绶齐名,但他传世作品数目与陈洪绶相比要少许多,故就后世影响力来说略逊一筹,但他的作品几乎幅幅都是精品,其影响力不可小觑。他传世的作品就风格而言比陈洪绶更纯粹更具自我,孔尚任称其为“儒者笔墨”,清代画史论著《图绘宝鉴续纂》中称其“善人物,面目奇古,衣纹铁线,非唐非宋,自成其格”,这些评价可谓恰如其分的真知灼见。
而他这样的风格在后世的知音代不乏人,比如他的《苏轼留带图》在清宫收藏中就极受推崇,乾隆皇帝的御笔题诗竟达五处之多,实为罕见,且上面除了乾隆的印玺之外,还钤有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等多方印章,从中可见这幅作品在清宫收藏中的珍贵的程度。
《苏轼留带图》
崔子忠的画作充满着文人画的气息,但同时,其造型特点和笔法特色又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民间版画的表达方式,这种互鉴互学使他的画作兼具一种生动活泼的气质,给文人画注入了某种新鲜的活力,这与明代经济社会的发展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最终他的画作还是以文人气质见长,特别是在创作主题上更是与自身的生活和个性紧密结合在一起,从而使其画作给人一种引人深思的独特韵味。比如他的《洗象图》就带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趣味,相比丁云鹏的更世俗化的同题作品而言,如今看来无疑更具有一种别致新颖的美学特质,而这幅作品被吴梅村推崇备至,他曾经无限惋惜地吟咏道:“嗟嗟崔生饿死长安陌,乱离荒草埋残骨。一生心力付兵火,此卷犹存堪爱惜。”这种感言可谓是一种思想深处的共鸣和神交,也从侧面表明崔子忠的画作在文人群体中的独特地位。
《洗象图》
的确,就绘画创作而言,崔子忠的作品完美地体现了他自身的思想态度、人生际遇和美学认知,这种人画合一的创作态度具有一种直抵心灵的力量。他的作品在审美趣味、构图风格和笔法特点上实现了一种完美的融合,在开创晚明人物画创作新风上具有一种独到的贡献,他这种原创性的努力和坚持,对后世人物画的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而使他在人物画史上占据着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位置。
《稚川移居图》
崔子忠在明末画坛上传奇性的一生,生不逢时但绝不低头,曲高和寡但绝不迁就,将孤傲绝俗的人生态度和艺术品格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一种极具个性表现力的人物画的范式,使之成为一个极具辨识度的人物画大家,在晚明风雨如晦的天空中留下了一抹惊艳的亮色,孤独而璀璨,永恒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