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是八百里快马从关外运来
【作者简介】
笔名木仙森/原名宋毅峰
文字手艺人/自主创业者/实战派心理咨询师
01
小时候的梦想——眼前几个字如约而至神秘围拢,便也精彩纷呈自成宇宙——呵呵,一字一句似从天竺西域重返东土大唐,各自交代自个儿的身世见闻,而我有幸参与其中,多么万幸。想想都可以把人美哭!
上中学时第一次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是一个晚自习,当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整个人都呆掉了。如果有人也曾经遛达过夜晚的河边,顶月色,听蛙声,见萤火,心里头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他或许就能大概体会到张若虚这14字的叩问,对一个少年造成的内心震撼了。
一个痴迷文字的人,文字于他而言不是块状的,而是生命的流体。他看着一个字,就像看着一处缓缓融化的雪,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生命里,一些东西会开始慢慢融化成花朵与春天。然后他忍不住想要写,他用文字描绘了那座桥梁,他好希望这天地之间至少会有一个人,也可以通过这座桥,看到他看到的惊艳。结果可想而知,这种“呆子”通常都注定了是要寂寞的,谁会有耐心欣赏他稀罕得不行的“钉耙”?
但有时候运气不错,你也会在千百年前的月色中间猝不及防撞到一个同类,哦!死鬼!原来你也在这里啊?除了发呆,除了震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四目相对,没有多余的话好讲。
还有另一种意外之喜,是这个家伙居然还活着——你拈花,他微笑——你就晓得完了,你们会将彼此像樱花一样栽种在心里头,直到盛开到天遥地远的东瀛。当然喽,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差事了,多数情况,是这个人早已经拍拍屁股走掉了。
我很晚才见到张大千的画,十九岁吧,还在部队。在靠近成都杜甫草堂的一处临街,蹲身翻一堆旧书报, 翻着翻着眼前就闪亮起来。我当时在想:这样的一个大胡子,大约并不需要回忆,乃至也并不需要朝他微笑的人——提起笔就是山河婉转,巨浪滔天,点点滴滴都是黄金时代——他要回忆干什么用?你笑或不笑,跟他有啥关系?
我少年时心里的好文章,就是张大千画的样子了:万物幽微,生机汹涌,半尺画卷即可安抚百千万寂寞的旅人。几乎比释迦牟尼或是孔子都还要亲切和生动些。
因为家门口有条小河,我自小就占尽便宜:动不动披一身阳光光着屁股跳下去,皮肤一寸一寸开始苏醒。等游累了,赤身裸体四仰八叉躺倒在滚烫的鹅卵石上——无意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像一个“文章”的“文”字。真的很像!人就是天地间一抹行走的篝火吧!一直要等燃烧到光影坍塌消散,才又变成其它样子,只是谁也不能确定:到时候还认不认得出来?
有一回在作文里写母亲挖土豆,远山尽绿,风呼鸟唤,人寻隐者似的一路行来,割叶开挖,“一锄头下去,一群老朋友”。老师看了,批评我“神神叨叨,语焉不详”——我因此怀疑躲在厚厚眼镜片背后的他,或许根本就没种过土豆——如此赤裸裸的燃情表白,近在咫尺却没法相认,小孩子会以为老师是从不进地的大懒鬼。
多年后读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他这样描写那些淙淙流淌在生命里的时光——
雨季后的几个月里,那凉爽无云之日,令人回响起来大旱的灾年。在那些日子里吉库尤人常把他们的牛放在我房子周围吃草。他们中有一个男孩,随身带着竹笛,时不时地吹奏短曲。当我又一次听到这种曲调,不由记起过去的某一时刻——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时刻,泪水渗着咸味的时刻。可同时,我又在这笛声之中,惊喜地听到一支充满活力、格外甜蜜的歌。莫非是那些艰难岁月蕴含着这活力与这甜蜜吗?
那时,我们都正年轻,洋溢着满满的希望。恰恰是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我们所有的人融成了一个整体。将来就算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我们互相都能认出来。那里万物都互相呼唤:自鸣钟和我的书本在呼唤,草地上骨瘦嶙峋的牛群和哀伤的吉库尤老人在呼唤,“你当年也在那里,你也是恩戈庄园的一部分。”那个灾年终于赐福给我们,又缓缓流逝而去了。
极少激烈的《易经.说卦》里有这么一句话,“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这是好文章了,“万物皆相见”,五个字而已,读得人泪目。卡伦.布里克森的“将来就算到了另一个星球,我们互相都能认出来”,都显得有点啰嗦了。
普通人学张大千就难了!三餐草草,来去匆匆,生活的皮鞭撵得人蚊蝇乱飞,自家孩子骨碌碌的眼神都记不真切,更何况去到虚空处作画写文?
之所以写写文章,其实好比慢镜头回放,牛一样细品那些珍贵,就算下载到的古本有些断残,已经是双手合十的事情!
古龙在《大人物》里写田思思手捧碧玉碗喝冰镇过的莲子汤,说“冰是用八百里快马从关外运来的”——思思姑娘已经够“拽”了——但依我看,有些东西,比八百里快马还要更快,比茫茫关外的冰还要更难得。所以一个人活着,无妨细品晨昏。
02
每日清晨自然醒来,不一定穿上跑鞋就去跑步,西装革履就去上班,急急忙忙就送孩子。
也可以趴在窗台上发发呆,跟家里老猫说几句话,去厨房做一顿简单的早餐,或是丢掉手机去林间走走,闻闻草木香,听听百鸟鸣,看看花盛开……总之,人若有那个心境,就会长出那点时光,随便干点什么,都容易快活。
主要还是心境。孔夫子那么忙,照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曹孟德那么忙,照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毛泽东那么忙,照样“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奇迹必发轫于晨昏,伟大必成长于日常。美人也会打嗝放屁,英雄也要抽空去撒泼尿。一个活人,没有心情,哪有事情?
老是被别人训导,老是听别人逼叨,老是只能在别人的计划表上跳大神,最烦。烦什么呢?只能烦自己不能“各安其位”,烦自己不能“降伏其心”,牡丹都开了,桃花还在沉睡;松鼠还在冬眠,杨柳已经开始试飞。宇宙万物,它有个秩序。就跟跳舞一样,能踩上那个节拍,就会美。
琴声接近尾声,大胯还在发麻,谁能怨弹琴的人?清风朗月,都没有等人的习惯。等,是人给自己惯出来的毛病。天地是说干就干,不说也直接干的主,天地不会瞎学人一会儿一个主意。
老聃瞧明白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四条腿的骆驼混杂在两条腿的商队里头,大家一起过沙漠,谁会去博弈快慢?无法无天不是真的自由,无法无天已经接近毁灭。一粒种子都能闭上眼,乖乖等春天。人却因为双耳能听,双眼能看,双腿能行,报废在了一棵树一朵花之前。因为他不懂得这个“能”,跟水能流,花能开,鸟能鸣的“能”,是同一家宇宙大公司的专利。
张大千描绘最生动的画;林清玄书写最灵动的散文;马友友霹雳弦惊演奏最当下的声音;黄飞鸿一甩辫子,起腿就是“佛山无影脚”;秦嬴政盯着烛火,细细思量华夏的土地之上如何鸡犬之声相闻……都是同一回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相见”,它不是大小先后的问题,而是同一个娘的几个宝宝,同一尊神的万子千孙。
人为什么会眼瞎?因为身心分裂,滥用意志,无恶不作,无法无天。小样!人跟子宫对着干,鸟跟天空对着干,草跟土地对着干,鱼跟海水对着干,你啥都不是。你觉得自己丑,自己差,自己百无一用,就是在跟造化对着干——因为你就是造化的一部分——一棵草都不会这么想,一滴雨都不会这么笨。
人屏蔽了天地,见到皇袍就跪了下去,遇到权威就瞎了眼睛,去到医院就赶紧交钱,那至少代表一件事情,你已经离死不远了。是天地给你一个护照,不是你给天地开通行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管你多么不愿意,到时候天就亮了;不管你多么不舍得,到时候天就黑了。你可以灯红酒绿,你可以夜夜笙歌,你可以24小时张灯结彩,你可以叫嚣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天地看着你,天地看着你生命的开水慢慢沸腾,活活将自己煎炸爆炒,榨干煮死。
你老觉得这样的身段不好,这样的日子不值得一过,这样的乡音不太好听,你要开天辟地,你要重整乾坤,你要世界在你面前俯首称臣……看把你嘚瑟的,你一身真气,真不过两个鼻孔;你一身斗志,斗不过一日晨昏。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你原本一无所有,就连呼吸心跳,看听说写,也都是宇宙给你的呢?
如果你写字,写醒了一个人;如果你剃头,剃醒了一个人;如果你唱歌,唱醒了一个人……这大约就是人活于晨昏——“万物皆相见”——最闪亮的意义了。
对面楼顶有一棵樱桃,活得百脉畅通,风雨无阻,前些日子悄悄谢了她的花,收敛了她的沾沾自喜,一只麻雀飞来,侧目看她,好像在问,嘿!你又在搞什么事情?
朝阳已经远道而来,快递小哥一样灿烂如花,一身袈裟。我得离开了,我要出去拿天地寄给我的包裹——美。
当一个人开始谈离散,“离也者,明也”,他其实是在说,他终于感受到爱了。想想看——什么东西最打动人——这尘世间那些最打动人的,往往就是我们曾经一脸懵逼认认真真地活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