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派的用气:如果气的虚实运用得不好,脑后音确会成为“鬼音”
演唱的韵味,在艺术技巧上说,应该是咬字、行腔、用气三者的统一,我们绝不能忽视用气在创造含蓄的美的境界上的作用。我们看到,离开用气来谈程腔的韵味是行不通的。
人们常说,程砚秋演唱多用脑后音,这在京剧旦角演唱中是很少见的。虽然老生演员中,汪桂芬以脑后音吸引了许多听众,但过去在青衣演员中,如果出现了脑后音,就会被认为“鬼音”、“没饭”了。可是许多有成就的艺术大师常常善于把自己的缺点转化成优点,程派唱工艺术,竟以脑后音成为程派风格中的一个有机部分,这不能不归功于艺术家的锻炼和创造。
所谓脑后音,固然是一种天赋的嗓音,但和用气大有关系,如果气的虚实运用得不好,那末脑后音确会成为“鬼音”,会成为一种细窄发闷的嗓音,而这种嗓音,对京剧青衣演唱来说,当然是不适合的。
程砚秋之《锁麟囊》
气有虚有实,有粗有细,有放有收,这些关系,都要处理得恰当。程砚秋曾多次在文章中指出用气对演唱韵味的重要。他说:“要注意字,把字唱好才能使唱有韵味,特别是一句中最后的一点尾音,对唱有很大的关系,尾音的气一定要足,音的位置要保持好,不要以为唱到最后了,就漫不经心地让音掉下来。”这是说用气与咬字在整个演唱中的关系。他又说:“气的控制要轻重得宜,音出来要有粗有细,这样唱起来就有味儿了。”程砚秋还提到在一声之内,用气也要有轻有重,这就叫做“枣核腔”。
就艺术表现来讲,用气的粗细、虚实、放收,和表达感情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就表达感情来说,用气是骨干,是决定性的因素。同样的曲调、工尺,由于用气的不同,可以唱出不同的感情来。有的人奇怪,为什么同样西皮原板,既可表现喜,又可表现悲,也可以表现怒,其实,这主要就在于用气的区别(当然不完全是由于用气,还有曲词、腔调上的小变化等因素)。
程派唱工,在用气上是很有独特创造的,首先是程砚秋最善于掌握、控制气的粗细,结合着不同的共鸣部位,使粗中有细,细而有力。
程砚秋、贯大元给学生示范《宝莲灯》
在京剧演唱中,人们常常认为,高音是最适宜于表现激昂、雄壮的情绪的,老生中的孙菊仙、汪桂芬、刘鸿昇,都以高音唱豪壮之情著名;青衣中梅兰芳一般也遵循高而昂、低而柔的原则的。然而程砚秋根据自己嗓音的特点,使高音不但能表现豪壮,而且能表现柔婉,使低音不但能表现柔婉,而且能表现豪壮、沉雄。
或者可以说,程腔的特点就在于它常常是以高音表现柔婉,以低音表现沉雄、豪壮之情。原因何在?就在于用气。气粗则雄,气细则柔,程砚秋则常在高音处用细气(虚气),犹如一缕轻烟,一线游丝,而在低音处用粗气(实气),犹如仲夏沉雷,深沉坚实,能充分表达胸中雄壮之气。
我们听到《锁麟囊》〔二六〕“何处悲声破寂寥”的“处”字,工尺不高,但用气较粗,加上口腔共鸣部位适当,这个音就很坚实,这种音在程腔中常用,而别派青衣则少用;在后来哭头〔散板〕中“大器儿”的“器”字,程派唱得非常特别,而韵味醇厚,更是用高音细气,听起来真是回肠百转,愈听愈有味道,这种高而细的唱法,别派青衣,也较少见。
程砚秋之《金锁记》
当然,程派演唱也有高音用粗实之气的地方,程派绝不是有低无高,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认为程派只重在低音的沉雄,那末就很不符合事实了。
程派善演悲剧,但一般认为,高音善于表达壮,低音善于表达悲,而程派恰恰相反,它是“在高处有悲,在低处有壮”,这是否脱离了艺术表现的规律?不是的,感情的雄壮与温柔,固然与音调高低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与用气有关,音高而气粗(“冲”),固然有雄壮之气,但音低而气粗,又何尝没有沉雄坚实之感?(汪桂芬、孙菊仙、刘鸿昇等人由于在高低音时都喜欢用粗实之气,所以整个风格是豪壮,而我们才常说他们是以气胜。)西洋歌唱中的男低音,往往比男高音更能表达雄伟的气魄(试听《祖国进行曲》),而中国古典戏曲演唱传统中亦有这样的唱法,像昆曲、梆子腔中,都不乏这种唱例,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次,用气与腔调的含蓄也大有关系,演唱者在腔调转折中善于运气、偷气等,就能在腔调的连断上给听众以想象、品味的余地。为什么我们会有“声断而情未断”的感觉?为什么会有唱者声虽断,而听者仍有余音不绝的感觉?这就是声虽断而气未断,或者气实已断,而不显断,即演唱者善于偷气的缘故。
程砚秋之《文姬归汉》
程砚秋曾说过:“我们戏曲中有偷气、换气,在某些地方音是断了,气却没有断,意思也没有断。”程砚秋最讲究气口,这是程派韵厚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程腔难学的原因之一。
气是演唱的骨干,是表达感情的重要手段。有的演员咬字行腔都还准确,但就是唱不出感情,或者唱得很松懈,没有“骨子”,缺乏内在的力量,这就是用气不当。气发于中,要粗细、虚实恰当,和演员的感情体验很有关系,善于体验曲意的演员,再加上用气的训练,自然就会唱出感情来。
可见,就演唱艺术来说,“气”和“韵”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用气中粗细、虚实结合得好,对咬字、行腔都有关系,所以演唱的韵味,应该是咬字、行腔、用气的统一,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叶秀山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