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圃 | 赵氏河

赵氏河

文/李问圃

家乡有一条隐藏于高崖深沟中的神秘小河，那就是赵氏河。

赵氏河以自己的柔性越过一道道坚硬的岩石，一道道厚实的土梁，硬是冲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河床，由西北方跌跌撞撞地奔腾而来。进入富平后，其所流经的状如巨龙蜿蜒东去的黄土沟壑便是名闻遐迩的蟠龙湾了。

禾嘉原村附近有两条河。居东的是石川河，极像是喜怒无常的莽汉；而位于村子正西、正南的就在赵氏河，偏偏天生丽质，柔情万种，宛若一位恬静的少女。姑母家正好就住在河岸，我时常去河边戏水、摸鱼、逮螃蟹，时不时看见碗口大小的鳖在日光下懒洋洋地晒甲。上河村一位被称为“鳖司令”的老两口就是以捉鳖为生的。

摄影：孙文雄

自打出生，我就与赵氏河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以圣母一般的慈爱，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童稚的肌肤，使我深深地感知河流的生动、亲切与快乐。幼年在河道玩水，少年在河岸小学读书，中年在河畔中学教书，退休之后又时常会回到赵氏河看看，这里便成了我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赵氏河源头在淳化、耀州的崇山峻岭之中，汇聚了那里的百泉千溪，经耀县、三原流入富平。据说河名原为大宋朝廷所定，故曰赵氏。金代改朝换帝，又易名金定。一条小河，竟然能牵动两个王朝神经，打上朝代更迭的印记，也颇为神奇。赵氏河全长百余里，至淡村镇交口城注入石川河。河床窄处两丈不到，阔处三丈开外。河谷狭而深，河水清且缓，如一条闪光发亮的浅绿色绸带柔柔地飘过，给这里平添了几分生机和韵味。

万千年的前赴后继，赵氏河竟在富平与三原接壤之地，冲刷出一个十里上下的蟠龙湾。蟠龙湾是仰韶文化遗址，已经有五千年以上历史，位列富平县十数处古文化遗址之首。这一发现公开后，在考古界和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招惹得专家学者们一拨一拨蜂拥而至。我就遇到过几位年逾古稀、满头银发的专家教授。他们那厚厚的镜片后有一双智慧的眼睛在闪光 ，随便在河边上瞅瞅、田埂上走走、崖畔上转转，便能拣到一袋子一袋子的陶片、石器一类的大小物件儿。有的陶片至今色彩鲜艳，图案清晰，红是红，黑是黑，和半坡博物馆展出的仰韶时期彩陶没有太大区别。

遥想远古，这里水草丰美、林木繁茂，真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原始先民的栖息地。先民们在此刀耕火种，在此狩猎捕渔，在这片狭长的河谷中繁衍生息，用最原始的生产力创造了令今天科技发达时代依然叹为观止的聚落奇迹。

河岸南李村，坐落着一座古刹▁▁蟠龙寺。蟠龙寺建在一块半岛式黄土台地上，三面环水，一面与陆地相衔，垂柳依依，古柏森森，紧紧依偎着赵氏河道。蟠龙寺深藏于河谷深处，外部很难发现。只有抵近古寺一二里时，方能看见高高伸出河谷的塔顶。

河岸还有一座关帝庙。庙前有钟楼，楼内悬铸铁巨钟一口，高六尺、径六尺，以悬空木杵撞击之。其音洪亮清越，方圆数里可闻，余音袅袅不绝。河岸还建有一座戏楼，后没于水患。西侧河岸有一四人合围的千年古槐，树身虬屈，横卧河道，近依流水。缘木求鱼，古寺一景，天光云影，兴味无穷。此时，也许你会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的名句：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柳氏所记，仅一小小石潭，潭中游鱼不过百头上下，而赵氏河一湾绿水向东，游鱼何止万千，其气韵岂是小小石潭可以比拟的！

摄影：孙文雄

古槐朝南，有赵金娘娘庙一座。赵金娘娘无教无派，无源无流，纯粹是民间推出的一位以赵氏河为象征、专供地方性祭祀的神明。有时猜想，既然娘娘圣名赵金，与耀州照金谐音，而照金也是赵氏河上游源头。娘娘姓赵，赵氏河亦姓赵，赵金娘娘之娘家或为赵氏河，或干脆娘娘就是赵氏河的化身。如果上述推论成立，由赵金娘娘主管此地的风调雨顺、民丰物阜，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氏河是一条有故事的河。

她见证过多少金戈铁马的雄壮，记录下多少文人墨客的踪迹，也目击过多少悲欢离合的人生。比如“ 汉武求仙”、“唐王狩猎”、“黄巢饮马”、“闯王求贤”、“张思道屯兵田家营”、“刘雨化著书蟠龙寺”、 “李因笃蟠龙咏知交”、“朱树滋游蟠龙寺”、“周宁人与孔尚任”、“董志敬负剑西游”、 “胡景翼策马过境”、“于右任访问老农”、“康有为挥毫题字”、 “田实生开馆授徒”、“线润田赋诗尊贤”、 “线润民掷砚斥奸”、“李志柏引水兴学”、“李志鸿良药济世”，以及民间奇闻轶事“父子俩打死金钱豹”、“李德荣设计护古槐”、“赵老汉单身战恶狼”、“邢大爷钓鳖历险记”等，可谓文脉盛，故事多。

赵氏河流域沟深崖高，地形复杂，树高林密，芦苇蓊郁，又处于两县交界之地，十分隐蔽。大革命时期，这里便成为三原武字区、淡村游击队和高李少先队秘密活动的重点区域。这里也演绎出许许多多英勇悲壮、催人泪下的红色故事。多少党的干部经由这里奔赴延安，多少革命青年从这里溯河而上，去照金、马栏投奔共产党。

赵氏河也是一条风景独特的河。

全国的名山佳水记不清去过多少处，竟没有想到一条赵氏河，居然创造出一处犹如“小小江南”的蟠龙湾。蟠龙湾长约十里，如果走马观花，两三个小时即可逛完主体景区。上游主要看水之浩淼，中游主要看湾之秀美，下游主要看崖之奇险。其主要色调为黄绿相间，绿色的是水、是树，是草；黄色的是土、是崖、是沟。这里的山水谈不上奇，没有飞流直下的瀑布，没有千姿百态的奇石，也早没有了盘根错节的古树，但是她的美却在于变平淡为奇崛，化朴素为美丽，仅用几种最普通的颜色就点染出一幅美丽的图画。

摄影：孙文雄

进入河谷，除百尺高崖上那层层叠加的黄灰赭红黑几种颜色清晰可辨之外，绿色渐渐地变成了主色调。绿的树、绿的水、绿的野草、绿的藤萝。行走其间，如同进入一个九曲十八弯的青绿山水画长廊。遇阻，河水必拐，是为了寻找新路；每拐，河谷必曲折，是为了营造幽静。仰天看白云悠悠，蓝天如洗；回首看两岸悬崖耸峙，斧劈刀削；侧耳听河水潺潺，百鸟啁啾。此时，宠辱、名利全都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赵氏河上下建有数座水库，富平拥有两座，也即是两座人工湖。居上者名红星水库，居下者称蟠龙水库。两湖长年碧波荡漾，给蟠龙湾增添了无限生机与灵气。

由于上学和教书十数年都在这里度过，自然对两湖十分亲近、十分熟悉。我曾有一篇散文《小西湖记》写的就是蟠龙水库。记得当年在蟠龙中学教书时，听村民说湖中之鱼最长的一米开外，尾巴一摆，可以在水中立马把人打翻。我和同事夏夜去湖中游泳，总担心会冷不丁地碰上大鱼。还记得解放军舟桥部队在湖上训练，我曾经乘坐快艇在湖中巡游一周，并绕岛三匝。站立船头，手把栏杆，任凭耳畔呼呼风响，吹乱一头乌发，真的是书生意气、放浪形骸，至今回忆起来仍觉过瘾。快艇速度多少不知道，只记得艇后划开一长溜儿深深的水沟，一时半会儿合不拢。湖心有小岛，小岛上有亭子。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在那里正襟危坐，专心垂钓，如一尊尊泥塑木雕。

如果你赶上了好季节、好时机，就有缘见到双湖之滨的白鹭、灰鹤或丹顶鹤。有时一两只，有时三五只，我最多见过十多只。它们或站立于浅水湾，静静地观察着水面的动静；或伸出那铁色的长喙啄食着水中的小虫小鱼；或闪动着洁白的双翅，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下翻飞。还有那翩翩飞舞的紫燕，倏忽间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从湖面掠过。

此情此景，令人流连忘，亦令人无限感慨。蓦然回首方才顿悟，赵氏河极像一面人生的一面镜子，留下了自己童年天真烂漫的影子、中年艰辛打拼的影子和如今垂垂老矣的影子。便感叹人生正如一条河流，无论如何阻隔，如何曲折，它依然会按照预定的轨迹向前流淌，而且永不回归。其实，每个人都是岁月长河中的旅行者。旅途中，既有欢乐，也有忧伤；既有轻快，也有凝重。不管如何经历千回百折，你都必须在固有的河床上演绎属于自己的人生，最终奔向精神的大海。

2021年5月21日于富平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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