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的桃花(及两个近期活动预告)
今天已经是农历三月初七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已经过了。
想起来,那一日,网上的应景文章也不少。
虽然已经没条件也没雅兴曲水流觞了,没地方也不敢祓除畔浴了,总归还可以吃碗馄饨意思意思。
其实,老早过三月初三,苏州人是白相虎丘山,男男女女交交关,倷碰碰我,我碰碰倷。既闹猛,又暧昧。
上海人也有固定节目的,那就是去龙华看桃花。

可以查到的最早的文字记录,是王韬的《瀛壖杂志》。咸丰辛酉,也就是1861年。
里面写道:龙华一带“皆种桃为业,一望霞明,如游武陵源里”。
1874年7月14日的《申报》上,登载过一首《沪南竹枝词》:
“遥指崚嶒塔影斜,踏青一路到龙华。碧桃满树刚三日,不为烧香为看花。”
当时人文字中所称的龙华,据有人考证,主要是指龙华老镇以南,后来的龙华机场、济公滩、漕河庙和俞家湾,以及龙华寺西面,也就是现在的龙华烈士陵园等地方。
清朝辰光,赞美龙华桃花的诗还有沈禹忠的《龙华即景》:“古塔巍峨夕照中,桃花十里逐云浓。闲情一片眠芳草,震耳时来古刹钟”,和吴保泰的《游龙华看桃花》:“红桃花发万千株,春满龙华信不诬。几度刘郎重到此,笑言移种自元都。”
还有“桃花夹道霏红雨”,“桃花开落春如海”等诗句,足见当年龙华桃花之盛况。

龙华桃花盛况的另一个证明,则是当年那里有很多种桃花的私家名园。
比如清光绪年间初建的陆永茂花园、陆云僧1894年建的瓜豆园、惠雨亭1904年建的惠家花园、冯振扬1904年建的冯氏山庄、曹纯甫在清末建的龙华园、顾松泉1911年建的顾家花园、欧阳守诚民国初年建的宝记花园,还有奚兰卿花园、许宝初建的许家花园和周德庵1925年建的周家花园等。
去龙华看桃花这种风俗,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初。我曾经带小女修罗去过。虽然她也许不一定记得,但她毕竟遭遇过龙华桃花之艳。
如此说来,这一风俗也延续了有130年之久。当然,终究还是没了。

而我第一次去龙华看桃花,记得是1960年代初小学里的春游。
第二次,则是我十几靠廿岁时,特会带女朋友到那边的桃树林里去谈恋爱。所以,我还清楚地记得那片亮艳的桃林,以及那个可以更好地观赏桃花的石台。上去有五六级踏步,还有扶手栏。
登上去拍照,既可以拍到桃花,又可以拍到龙华塔。
不过,想与龙华的桃花和龙华塔合影留念,是要排很长的队的。
据说,这个石头台子的历史也狠狠不短,都说1930年代就有了。《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者聂耳就来过。
1970年代那一次,我还没有照相机。1980年代末我带小女来那一次,上石台拍照依然要排队。不同的是,石台周围摆满了各色大型游乐机,这里已变成了儿童游乐场。
顺便说一句,老早人民公园大草坪上也有一个可以拍到国际饭店的专门台子呢。
所以,现在上海老阿姨欢喜拗造型拍照也是有遗传基因的。

去龙华看桃花,登龙华塔俯看桃林也是一个固定节目。
1970年代我去的那次,我们还登了塔。不过已被关照要分批上去。
后来,龙华塔开始倾斜,越来越斜,有点比萨斜塔的意思了,于是只好把它封闭起来。
没多久,修好了,龙华塔又笔笃直了,但是,却不再对外开放。出铜钿买票也不行,一直到现在。
那是1989年吧,我曾经认得一位当时在龙华当地狠有名的企业家,“洁士苗条霜”就是他开发出来的产品。涂在肚皮上就能减肥,也是神得不得了。
他为了感谢我,一定要帮我做成一件事。那我就说,龙华塔上得去么?他说,一句言话。小小龙华镇,有啥是他搞不定的呢,于是就带我上去了。
登楼西望,四周还是一片田野呢。不多的几幢兵营式公房不协调地嵌在古朴的白墙黛瓦之间。而塔下的那座桥和那条龙华老街都还在。
想到此,耳畔依稀还是登楼时脚踩木头地板的吱嘎吱嘎的声响呢。

讲起来,再早一点的辰光,上海人根本用不着去龙华看桃花,毕竟,以老城厢为中心的时代,龙华属于乡下头了覅乡下头了。
在老城厢里,露香园一带老早就是一片桃林。顾家的水蜜桃远近闻名,人称上海水蜜桃。等到阿拉小辰光,上海人口口相传的已经是无锡水蜜桃了,连不是龙华水蜜桃了。
据说,那时的上海水蜜桃,吃起来根本无须剥皮,只须轻轻搓两记,掿两记,就可插入麦管,像吸饮料那样吸着吃。
最后只剩下来皮和核,简直就是一包蜜,溢出的桃汁狠狠粘手。当然,沧海桑田,现在是只闻其名,难觅其物了,只好自家脑补一下。

后来顾家败落,老城厢内的桃园荒废,变成了演武场,俗称“九亩地”。
桃林先是迁到小木桥一带,后来又迁到龙华。
到1920年代,淞沪护军使何丰林在那里造房子,小木桥的桃园废了。
而龙华的桃林也有很大一部分再度迁到龙华镇的西南长桥的唐巷和陆家塘、华泾的南华园以及莘庄的芳园等地方。
现在懂了,上海近代桃林的数次搬迁,多半都与地价飞涨有关。繁华袭来,桃花只有节节败退。
到1937年东洋人打仗,龙华的桃花其实已经走向衰落了。
如此看来,1930年代,上海的文人雅士去龙华看桃花,已经是在赶“末班车”了。
就这样,去龙华看桃花这种风俗,还磕磕巴巴地延续了六十年。

可见,一种风俗,由盛及衰,其过程要比我们想象的长得多得多。
由此想到,日渐衰落的上海话及其他各地方言,这么说,再延续个六十年,大概没有问题。
不过,哪怕在1930年代,鲁迅先生是不去龙华看桃花的。
1935年4月,鲁迅致信日本友人山本初枝时,讲到过上海龙华的桃花。他说:“龙华的桃花虽已开,但警备司令部占据了那里,大杀风景,游人似乎也少了。倘在上野盖了监狱,即使再热衷于赏花的人,怕也不敢问津了罢。”
1936年4月,鲁迅在给一名中学生的回信中说得更明白,“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
他指的是左联五烈士吧,柔石、殷夫他们。

当年的魔窟——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建筑还在,现在是龙华烈士陵园的一部分吧。
1995年,为了帮中央电视台拍摄上海的几个圣地,我曾经在那里面逗留了很久。

还记得,站在当年的刑场,站在依旧阴湿的牢房,竟没有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能感受到的,是那种由没有罪恶的灵魂所传递的坦然,连没有生死界别。
墙上是他们的照片,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貌有异而相无异。共同的特点是,他们毫无例外地都有一双狠狠干净的眼睛。
不像现在电视里的人物,那些眼睛里总让人觉得有心事,很警觉。章伯钧说过,有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
像是受了什么驱使,我还是会常常去龙华走走。
我不欢喜乘车或坐地铁去,我欢喜一个人从老的龙华路慢慢走近,我想听听心灵深处的历史脚步声。
但是,最近这几次,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又在拆,又在造,车如流水马如龙,噪音也实在太大了,伴随着噪音的是滚滚红尘,我一时怀疑自己是到了帝都呢。

离开的时候,我想起了金嗓子周璇唱过的那首《龙华的桃花》。
龙华的桃花 周璇 - 周璇 金嗓子 (原音珍藏版 三十年代原版录音)


一边走远,一边在默念周璇的歌词。
周璇无法知道的是,岂止龙华的桃花,上海还有很多物事很多人,恐怕也“都搬了家”且“都回不了家”呢。

最后,有一个活动预告。
后天晚上,也就是4月20日晚上,我在长桥有一个讲座。具体如下:


我还写过:
应读者要求,将我曾经写过的所谓“十万加”罗列如下:
更多在这里发表过的文章都已收到下面的各种集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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